我们总在告别

一叶惊弦

<p class="ql-block">  “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丝活气” “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这是鲁迅阔别二十多年再次见到的故乡。读着这些文字,我的脑海里也闪现出我的故乡来。</p><p class="ql-block"> 近些年来,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故乡一次。我的现在的故乡,当然远远比过去好得多,车子行过小镇,行过乡村,三两层楼房林立,集体聚居,明黄琉璃瓦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无不昭示着他们的富裕。</p><p class="ql-block"> 然而,鲜活气息却不怎么见到。很奇怪的事儿,明净敞亮的楼房里没见几个人,一片沉寂。过年的家门口,也没有几个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太阳都寂寞。</p><p class="ql-block"> 车又经过我二姑奶奶和几个表叔家门口,他们的楼房连在一起,门前一律不锈钢栏杆围起的院子。门口无一人,我的那些叔叔婶婶和兄弟姐妹们,也都不见人影。以往,全然不是这样的。</p><p class="ql-block"> 算了,到自家里去吧,这回是单单来见父母的,其他亲戚本也没打算探望。</p> <p class="ql-block">  到了家门口,依然沉寂。邻居的几户人家,也没有人影,几只鸡伸头缩脑在马路边院门口溜达。水田割过的稻茬里新抽出许多绿色新苗,那条我常走的挑水之路,已经淹没在岁月烟尘里。</p><p class="ql-block"> 老屋右边两户人家,一家已经搬到下面的集体农庄里,另一户人家父母给大城市里的女儿带孩子去了,楼房都空置下来,静默在那里,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屋子。</p><p class="ql-block"> 左边是我婶婶的父亲,老人家一个人单独住了几十年,几年前已经驾鹤仙游,那房子现在完全倒坍,我母亲就在那废墟上种起菜来,几畦菜地,足够父母吃了,至于屋后那片大菜园,是用不上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到家门口,进了屋子,一股阴冷气息窜满全身。直到过了厅堂,进到院子,母亲才从厨房伸出头来,眼神一亮,大声说到:“华华回来了!”父亲也拎着火球从灶下站起身,那火球差不多快要散架,被父亲用几根铁丝重新固定起来。</p><p class="ql-block"> 父母对我们的到来,很是兴奋,他们即刻张罗茶水板凳,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端出过年招待客人的果盘。我其实是不吃的,母亲一个劲地客气,还问我们有没有用过早饭。我曾是家里的女儿,现在成了客人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等我们坐下来歇息一阵,开始环顾四周,老屋破败许多。院子似乎比原来小的多,那堵隔开我们与叔叔家的土墙,泥上的表面已经崩溃,母亲在破脸盆里种了一些蒜,发了一些绿芽,盆搁置在墙顶上,墙头草也有几根,可不就是“当风抖着”?</p><p class="ql-block"> 伸头望向那一边叔叔家,后进屋子倒了两间,院子里几棵桂花树,幽幽暗暗绿着。叔叔家如今在乡镇做大生意,这个祖屋,早已不住,但他们还记得过年这天给它换一副春联。</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边的屋子曾经搁置七八年。那七八年里,父母在城里给人种菜,自从父亲查出大病,老两口辞了城里的活,专心回家休养。七八年无人住的房子,如今重新收拾起来,再不复旧时模样。</p><p class="ql-block"> 柿树砍了一大半,原先的鸡鸭鹅棚已经倒了,父亲又在院子一角临时搭了一个棚子,鸡上架,两只鸭子在下,倒也相不干扰。水泥地四分五裂,裂缝中满是青苔。后面三间屋子全部堆满杂物,不再住人,散发着常年不见阳光不通风气的霉味,墙上挂着干豆角和萝卜丝什么的。这三间屋子,原先一间是我的居所,一间父母居住,中间是堂屋,曾经这里迎接远客,吃饭放席,这里曾经贴满年画,也贴满我的红红奖状啊!</p><p class="ql-block"> 如今这第三代老屋,能够用起来的面积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院子用来活动,厨房一间烧饭,一间卧室,人从前厅穿过,其余的地方,全部荒废。来客时桌子摆放在前厅,那儿穿堂风刮过,冬日极为阴冷,人少时就在厨房支起一张小桌吃饭。至于厨房,明明在回来那年,姐夫给安装好煤气灶和摆放台,父母却从来不用,上面也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他俩在家宁愿烧柴火。自来水也是不用的,依旧用原先从隔壁邻家接过水管的井水。</p><p class="ql-block"> 可能他们还是觉得旧物好吧。</p> <p class="ql-block">  吃过午饭,太阳从厨房后门口晒进来,我们坐在凳子上,正好把右边人家院子一览无余。从外面可见大门紧闭,从高处,则见里面的陈设布局和院落情形。他们家的院落也颓废了,枯枝败叶铺满庭院,石头台阶以及周边空地,全是凌乱荒草,鸡棚散落,一棵桔子树从未结果,松鼠窜来窜去毫不避人。几处屋瓦被风掀翻,屋内想必在阴雨天里也会漏雨。院子里搭建的灶台,不见灶具,母亲说自从他们家老母亲过世,没人再用。老母亲一人与两个儿子分开过,却分明在同一处宅院里啊。</p><p class="ql-block"> 这种情况在农村并不少见。那个时代人家三个四个儿子比比皆是,然而老母亲却凄凄惶惶,被儿子儿媳分开单过。院子里搭建的一口锅灶,再在后进屋里分出一间房,就是老母亲的全部世界。</p><p class="ql-block"> 一间屋子,一个临时搭建的灶台,一个年迈的老母亲。但谁也不说对错,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如今,人去楼空,人走屋败,这也是与世界告别。</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环顾四野,何处不在告别?童年的后花园与我告别,第三代老屋与我告别,左右邻居与我告别,年少光阴与我告别,一切都已不是旧模样,一切都在往前走。</p><p class="ql-block"> 既然往前走去,就别再回头罢,来时路已经荒芜与模糊,徒增伤别之情。</p><p class="ql-block"> 我们回去的时候,父母在后面招手,老远老远,直到不见。我们与父母告别,不知这样的告别还能有几次,那个暂时热闹的庭院,又复归沉寂。</p><p class="ql-block"> 再次经过二姑奶奶和表叔家门口,只见一位老人佝偻着背,坐在门口长凳子上,没看清是不是二姑奶奶,歇了打招呼的心思。老人家从远处看着我们的车行近,又行远。</p><p class="ql-block"> 想必,她也认不清是不是我了吧,她就坐在那里,迎来,又送往。无时无刻,不在告别。</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