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桑露</p><p class="ql-block">村东头那棵老槐树还没醒透，叶缝中筛下的晨雾飘着凉。日头的轮廓悬在西山梁子上，半透不透地沁出一层湿漉漉的青白。那薄雾里，总准时浮出一个轮廓——高高瘦瘦的少年，肩上挎着半空的竹篮，沿着沾了露水的土埂朝河滩走。</p><p class="ql-block">他是邻村的，叫阿山。每日抄近路穿行我们这个小泥窝，为的是去北坡侍弄他家那片桑林。晨光淡薄如纱，笼着他的影子也模糊得不成形。我伏在土窗后，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屏息等他走近。竹篮在他身侧晃悠，带起一点风，惊动了路边野草梢上熟睡的清露。少年的脚步踏实，碾过浮土与小石，声音闷闷地沉入这寂静里。他几乎从不抬眼望我矮小破败的屋窗，只垂首赶路，露珠在他洗薄发白的裤脚悄悄洇开一圈深痕。</p><p class="ql-block">只有一次例外。暮春时桑树抽条疯长，篮子在他肩头挤得满满当当，大而肥的青叶支棱出来。一片调皮的嫩桑叶忽然溜了边，轻轻滑落，恰好飘停在我家院门低矮的篱笆根下。阿山停步回望一眼。篱笆的间隙小，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只清晰记得——那年轻又带些局促的眉眼一抬，隔着蒸腾的地气和稀疏的篱障，竟是如此毫无防备地直直落入我眼中。一股滚烫的热意霎时冲上脖颈耳后，我飞快缩回窗口石墙凉凉的阴影里，连指尖都绷紧了，再不敢探头。</p><p class="ql-block">此后我鬼使神差地在破旧书包夹层藏了一枚薄薄的小纸袋，竟开始收集他遗落的气息与印记。他竹篮缝隙漏下的一丁点碎桑叶，被露水打蔫了的细小桑椹，甚至是他走过的田埂边一枚印着淡淡湿足印的碎石——全都收容进来。放学后的黄昏，我常孤身坐在老槐粗壮的根须上，偷偷将那个纸袋打开一道缝隙，让残余的水汽混着植物清冽又微苦的气息丝丝缕缕浸入鼻端，心头便也漾开一种酸涩的微甜。</p><p class="ql-block">后来我离开山村去远处念书。离家的清晨，窗外那方土埂空荡着，竟没有那摇摇晃晃的竹篮与沉稳的脚步来切割这浓稠的朝雾。老屋的窗板静静合着，将我经年伏卧的痕迹一并关入沉甸甸的黑暗之中。</p><p class="ql-block">多年后途经故里，河边那片桑林已被砍伐殆尽，唯余一排排土色参差的新果苗，再也嗅不到桑叶那特有的清凉辛香。那些散落在小纸袋里的碎叶草屑，也早早湮灭在了数次颠沛的迁徙途上。</p><p class="ql-block">只剩某个清晨，薄雾里单薄的肩挎竹篮的剪影，依旧固执地在梦里反复浮现。原来有些清晨注定要熬成枯涩的茶，有些青涩来不及发酵便风干了。它们凝在记忆深处，只剩一个模糊到快要消逝的少年身影，和那曾被我当作秘宝悉心收集却终究湮灭的——桑林里最寻常的露与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