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桥韵》57：炉头寻

💒曹志

　　高中住校时，下铺有个炉头来的同学，个子小小，却满肚子故事。那些本该沉入梦乡的夜晚，总被他的吴侬软语点亮。“我们炉头啊，”他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有座‘望龙’桥，石头砌的，就卧在柞溪小区边的河面上。”黑暗中，我仿佛看见那桥——青石板被月光洗得发亮，藤蔓从桥栏垂进水里，随着波纹轻轻摇摆。他说的龙翔寺的钟声，金牛塘的帆影，在我十六岁的心里埋下一粒种子，痒痒的，等着破土的那天。

　　多年后，我终于站在了柞溪小区。这里的时光走得慢，慢到河水都忘了流动。两岸老屋歪歪斜斜地挤着，香樟树的枝叶密密匝匝，把整条河都染绿了。我拨开垂到眼前的柳条，“望龙”桥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它比想象中更瘦，更苍老，像个打盹的老人，稍不留意就会错过。

桥头的石阶被岁月磨出了包浆，温润如玉。我小心地踩上去，生怕惊醒了它的梦。桥栏上的刻字还清晰：“古寺钟声认隐约，皂林帆影辨依稀。”手指抚过凹凸的笔画，竟有些发烫。另一面是：“重新雁齿千年石，近接龙翔一曲湾。”我低声念着，念着，忽然就听见了——不是用耳朵，是用骨头深处听见的。那钟声从明朝飘来，闷闷的，沉沉的，惊起河滩上的白鹭；那帆影在晨雾里时隐时现，船夫的号子湿漉漉的，带着鱼腥和水汽。

　　这哪里是桥？分明是一卷摊开的地方志，用青石做纸，流水为墨，为每一个愿意驻足的人，讲述着“炉火照天地”的旧时熙攘。

　　“望龙”望的是什么龙？同学说过，是龙翔寺。寺在桥南，可如今连路都找不着了。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在风里沙沙响，像在警告闯入者。我终究没有进去——不是怕蛇虫，是怕见了废墟，会打碎心里供养了多年的那个琉璃世界。有些风景，合该留在想象里，才能永远鲜活。

　　既不能访古，便去寻今。秀溪路的面馆一家挨一家，羊肉的暖香混着高汤的鲜气，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把过客都网成食客。“陆家阿根面”的招牌旧得发黄，却最是热闹。十三元一碗的黑鱼面，鱼片薄如蝉翼，在奶白的汤里半卷着，像初春的玉兰花苞。夹一筷，滑进嘴里，鲜味瞬间炸开——是那种毫不遮掩的、野生生的鲜。旁边一桌上海人吸溜得满头大汗，用软糯的沪语赞叹：“跑噶远的路，值得呀！”

　　我忽然懂了，这碗面也是一座桥——桥这头是都市人挑剔的舌尖，桥那头是小镇百年不改的灶火。所谓传承，有时候就是固执地拒绝“改良”，把“仍旧贯”三个字，熬进每一勺汤底里。

从秀溪路的喧腾里抽身，我更喜欢踱到金牛塘西岸。这里的塘路还是旧时模样，窄得只容一人慢行。芦苇是真的芦苇，《诗经》里的那种，不是后来移栽的替代品。秋阳斜照，芦穗开始吐絮，再过些时日，这里就要飘起一场浮雪。一个人走着，脚下是张杨园、茅盾或许也踏过的泥土，苏东坡的句子自己就溜了出来：“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此情此景，让人真想取个“浮雪斋”的斋号，虽知是附庸风雅，却也情真意切。

这里的静是能听见声音的——不是没有声音，是静本身有了形状和重量。它像一座透明的桥，渡我暂时远离尘嚣，看见生命本来的样子。当然，顿悟之后终归还要回到人间。那就转身，再过桥去，吃一碗滚烫的阿根面，让烟火气把飘忽的心接住，稳稳地放回胸膛。

　　最让我神往的是南边的“板桥头”。不是郑板桥的板桥，就是实实在在的木板桥。村子搬空了，老屋还在，人声已无。青苔爬上墙根，野草漫过石阶。我突发奇想：下次该搬把竹椅，坐在某户空屋前，什么也不做，就坐一个下午。这个念头让我莫名激动——那空屋，那静巷，不就是一座通往过往的桥么？我坐在这头，就能望见那头的炊烟、笑语，和几代人的生息。

　　远处马鞍埠头，有个老人在给黄狗洗澡。狗乖乖站着，老人慢悠悠地舀水。阳光把水珠照得晶亮，像撒了一把碎银。这画面安详得让人羡慕，竟让我暗下决心：余生要多行善事，盼着来世也能投胎做一条如此幸福的炉头狗。这念头固然可笑，却也是这方水土特有的闲适，给予过客最质朴的慰藉。

炉头的冶炉之火早熄了，沈家的深宅大院也渺不可寻。可炉头还是炉头。它的风骨渗进了每一块桥石，每一句桥联，每一碗熨帖的面汤里。桥静静地卧着，看船来船往，听市声起伏。它以石头的坚韧，承担着流水的柔波，连接着此岸与彼岸，过往与当下。

我只是个过客，但我的记忆里，从此有了一座桥。它不言不语，却让我明白：有些东西，譬如这份依托于桥而生的、沉静而温暖的人间情怀，是水流不尽，风吹不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