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高二的教室飘着窗外香樟的碎影,阳光透过叶隙在作业本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我握着笔写下“宜宸”两个字时,笔尖总忍不住顿一顿——妈妈程瑛常说,我是网线结出的果,藤藤蔓蔓里,缠的都是跨山越水的牵挂。</p><p class="ql-block">妈妈是湖南茶陵县人,说话带着湘水浸润的软绵,尾音总飘着点甜;爸爸金松是远安县白云村土生土长的汉子,一口楚地山话硬邦邦的,像村口的青石板。二十年前,爸爸在果园里对着老式电脑敲字,屏幕那头,妈妈刚摘完茶园里的春茶,指尖还沾着茶青的湿气。</p><p class="ql-block">“你那里的山,是不是比茶陵的高?”</p><p class="ql-block">“是哦,山顶能望见云飘进沟里。”</p><p class="ql-block">“我们这里的茶花,开得像撒了把星星。”</p><p class="ql-block">“那我摘筐猕猴桃给你寄去,甜过蜜。”</p><p class="ql-block">就这么一来二去,湘音与楚语在网线里缠缠绕绕,缠出了跨省的爱恋。妈妈揣着户口本坐火车、转汽车,再搭乡亲的三轮车进山时,看着漫山的香樟和陌生的土屋,眼里既亮又慌,像只闯进新林的小鹿。</p><p class="ql-block">初到白云村的日子,妈妈像株移栽的茶树,处处透着生涩。乡亲们凑过来打招呼:</p><p class="ql-block">“程瑛,你家屋哒有鸡蛋糕?”</p><p class="ql-block">乡亲们爱把家里说成屋哒,带有一些襄阳的口音。</p><p class="ql-block">“么子客气,来尝尝味道噻。”</p><p class="ql-block">她听得一脸茫然,只能红着脸点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家里的腊肉她吃不惯,觉得咸得发苦;逢年过节的饭菜,也不如家乡的茶油粑粑合胃口。最让她为难的是农活,她习惯了茶园里的精细活计,拿起锄头挖地时,手掌磨出了血泡,玉米苗也被她锄得东倒西歪。奶奶教她用柴火灶做饭,教她分辨山里的草药;爸爸每天收工回来,就陪着她学方言,把“啥子”改成“么子”,把“知道”说成“晓嘚”。那些傍晚,妈妈总坐在门前,对着手机屏幕看家乡的茶园,手指轻轻划过屏幕里的茶树枝桠,像在触摸远方的炊烟。我后来问她,当初有没有想过走,她笑着揉我的头,掌心的茧子蹭得我额角发痒:</p><p class="ql-block">“网络让我找到你爸,日子就像织毛衣,一针一线慢慢织,总会织得平整暖和。”</p><p class="ql-block">我三岁那年该上幼儿园了,集镇上的幼儿园刚好缺老师,妈妈去应聘,园长听她说话温柔,又看她会唱湘南童谣、会折茶花样儿,当场就拍了板。为了方便她上下班,爸爸攒了半年的果园收入,买了一辆红色的踏板车,车把上还系了个红绸子。那天周末,爸爸骑着车带我,跟在妈妈后面往山里走。妈妈刚学骑车不久,双手紧紧攥着车把,身子绷得笔直,红色的车影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晃悠。山路是碎石铺的,坑坑洼洼,快到家门口的那个山垭时,迎面吹来一阵山风,妈妈的车把猛地一歪,她惊呼一声,红色的身影像片被风吹落的红叶,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摩托车“哐当”一声砸在岩石上,红绸子飘落在乱草里。</p><p class="ql-block">“快拿绳子!程瑛掉下山垭了!”爸爸的吼声震得山雀乱飞,他猛地刹住车,把我往路边一放,就往山下冲。我吓得瘫在地上大哭,眼泪糊住了视线,只看见爷爷扛着麻绳从屋里跑出来,邻居们也纷纷往山下赶。山垭下面是密密的灌木丛,爸爸和爷爷用绳子捆住腰,一点点往下滑,乡亲们在上面拽着绳子,喊着“慢点”“往左点”。半个多小时后,妈妈被抬上来时,蓝色的工装裤浸满了血,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脸色白得像纸,眼睛闭着,嘴唇干裂起皮。爸爸抱着她往公路上跑,衣角被血染红了一大片,我跟在后面哭,喊着“妈妈”,声音被山风吹得七零八落。</p><p class="ql-block">县医院的灯光亮了整整一夜。两年三次大手术,妈妈醒来时总能看见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床头柜上攒了一堆的缴费单。第一次手术后,妈妈试着动了动右腿,却只感到钻心的疼,她看着自己肿得像馒头的腿,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爸爸握着她的手,声音沙哑:“不怕,有我呢,慢慢养。”可家里的积蓄早就花光了,还欠了亲戚邻居三万多块钱,那些日子,爸爸总是躲在走廊里抽烟,烟蒂扔了一地。妈妈出院那天,拄着拐杖,右腿还是伸不直,走路时一瘸一拐,像被风吹弯的芦苇。</p><p class="ql-block">为了还债,爸爸背起铺盖去了广东打工,在工地上搬砖、扎钢筋,一年到头难得回一次家,每次打电话回来,声音都带着疲惫,却总说“我很好,钱快攒够了”。妈妈不想拖累爷爷奶奶,带着简单的行李回了湖南舅舅家,在舅舅的小厂里帮着打包货物。我成了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周末放学回家,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我和影子作伴,夜里听着窗外的虫鸣,总会想起妈妈坐在床边给我讲故事的声音,想起她用湘音唱的《采槟榔》。好在学校的老师都很关心我,班主任陈老师知道我的情况后,悄悄帮我申请了学费减免和生活补贴,还经常鼓励我:“宜宸,要好好读书,你妈妈那么坚强,你也不能掉队。”老师的话温暖有力,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孤单的童年。</p><p class="ql-block">几年后的暑假,妈妈回来了。她还是一瘸一拐的,但脸上却带着笑,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装着我爱吃的湖南酱板鸭和糖姜片。她把家里的旧桌子搬到窗边,摆上一台二手电脑,又架起一部智能手机,开始对着屏幕忙活。原来,她在舅舅家时,看到厂里用网络卖货,就偷偷学着用微信、淘宝,帮村里的乡亲们卖土特产。回到白云村后,她索性做起了电商,帮村里的人销售猕猴桃、黄桃和蜂蜜。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妈妈就坐在电脑前,回复客户的消息:“亲,猕猴桃是现摘现发的,保证新鲜。”“蜂蜜是土蜂酿的,没有添加蔗糖哦。”她打字很不是很快,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戳着键盘,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下午,他一步步来到果园里,查看水果的长势,用手机拍下果实挂满枝头的样子,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果实上,金黄的黄桃、翠绿的猕猴桃,在镜头里格外诱人。她还会让我帮她拍视频,教她用剪辑软件,配上湘南童谣当背景音乐,发到网上。</p><p class="ql-block">“宜宸你看,这筐黄桃被广东的客户买走了,他说想尝尝山里的味道。”</p><p class="ql-block">妈妈指着屏幕上的订单,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布满薄汗的脸上,也照在那些打包好的快递盒上,盒子上印着“白云村土特产”的字样,是村委找人印刷的。村里的乡亲们都夸妈妈能干,张大爷提着一筐蜂蜜来,笑着说:“程瑛,多亏了你,我这蜂蜜再也不愁卖不出去了。”李大妈也送来一篮猕猴桃:“你帮我卖了这么多,真是帮了大忙了。”妈妈总是笑着推辞:“都是应该的,大家一起赚钱才好。”她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每天都有快递员上门取件,家里的债务慢慢还清了,爸爸也从广东回来了,在村里的果园里帮忙,一家人终于团聚。</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坐在高二的教室里,看着窗外的香樟树,想起妈妈的人生。她因网络而来,在陌生的山村里扎根,用耐心和坚持织就了温馨的家;又因一场意外跌入谷底,却没有被困难打垮,再一次用网络编织出属于自己的精彩。这张无形的网,曾连接起跨越千里的爱情,曾撑起过风雨飘摇的生活,如今又承载着乡亲们的希望。妈妈常说,人生就像一张网,有坎坷的结,也有温暖的线,只要用心去织,总能织出属于自己的风景。</p><p class="ql-block">我低头看着作业本上的“宜宸”二字,忽然明白,我也是这张网的一部分,网里有爸爸妈妈的爱,有乡亲们的情,有老师的关怀。而我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份温暖和坚强,在人生的道路上,织出属于自己的精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