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氏.外传(长篇小说第三十一集)

红豆

<p class="ql-block">图片为作者石头画</p> <p class="ql-block">项颖原创作品</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后,母亲像被抽走了木棒的稻草人,心也被掏空了。本来就瘦弱的身体,更加弱不禁风。</p><p class="ql-block"> 在母亲眼里,父亲这次回来,失去了以往的温文尔雅,变得无情而冷酷。七天里,父亲一直呆在爷爷奶奶房里,嘀嘀咕咕不知和爷爷说些什么。深夜才回到母亲屋里,却总是背对着她,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母亲总是听见他轻轻的、压抑的叹息声。母亲伤心欲绝,怀疑父亲的魂已经被那个叫白云的“狐狸精”勾走了。她更担心父亲的安危。虽然说日本人投降了,可是,近些日子,村子里更加混乱了。据二大爷和朱八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说,鬼子、伪军们似乎更加猖狂了,杀人、抢劫,似乎要从本来就干瘪的百姓身上再刮下几两肉来。更可怕的是土匪也趁乱下山了,到大户人家砸明火,抢粮食,抢银元,稍有反抗,就点天灯、活埋。听得母亲毛骨悚然。她担心父亲回平泉后再次遭遇不测。黑胡子校长的残暴,白云的鲜血,像一把利刃埋在母亲心里,时时扎得她心痛不已。</p><p class="ql-block"> 自从母亲逃回来后,夜晚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黑胡子的狰狞面目和白云身上飞溅出来的血液都变成厉鬼,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多少个夜晚,母亲被噩梦惊醒,冷汗打湿被褥,眼泪洇透了枕头。她白日里在灶间、院里院外忙活计,手脚不停,仿佛一闲下来,那颗心就被恶魔野鬼吞噬了去。</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精神世界完全崩溃,变得精神恍惚,舀水洒湿了鞋面,做饭忘了添柴。有时正揉着面,手就慢了下来,眼神怔怔地望着窗外……</p><p class="ql-block"> 夜里,奶奶常听见母亲屋里传来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像深秋寒夜里的虫鸣,哀哀怨怨,凄凄惨惨,搅得人心酸楚。 每每此刻,奶奶从炕上爬起来烧三炷香,跪在佛龛前念叨,求菩萨保佑三儿子、儿媳妇平安无事吧!她那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油灯下,佝偻成一棵弯曲的老树。爷爷每每起身呵斥奶奶说,别整没用的!咱三儿命大福大!没准将来……话没说完,爷爷也泣不成声了。</p><p class="ql-block"> 这次父亲归来,爷爷一心要留住他,什么前程,什么光宗耀祖,哪个比性命还重要啊!他说,三儿啊,鬼子投降了,回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别再出去瞎闹腾了,革啥个命?爹不图你做官为宦,哪怕是你回来种地,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喝口稀粥心里也舒坦啊!父亲说,爹呀,您老供我念书,不能白念。鬼子压榨咱们这些年,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将来要过上好日子,建设新中国,没文化咋能行?后辈人可不能再像咱们这样活,我得去教书。爷爷眯缝起双眼,含着泪花,心里说不明白是高兴还是酸楚。他慈爱地用烟袋敲了一下父亲的头说,看把你能的,国家的事有国家管,用得着你操心?父亲摸着被敲疼的头分辨,爹,您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吗?你不是经常讲我爷爷抗击洋人的故事吗?轮到自个儿子身上,咋就没了志气?爷爷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着父亲,说,嗨!儿大不由爷,你愿意教书就去吧。可是,天敏,你记住了,人随王法草随风。这世道,将来走到哪一步还不一定,不许你姓共也不许姓国,你只管好好做事,明白吗?父亲说,爹,我心里有数!爷爷重新点上一袋烟,抽几口,再次叮嘱父亲,甭管走到哪一步,别跟人瞎起哄。这个党那个派咱也不懂。好好做事,本分做人,才是根本。父亲说,爹,你放心,儿子的书也不是白念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要走这天,母亲提着给父亲换洗的衣服包裹送他出门,她紧紧攥着奶奶的手,忍不住浑身打颤。父亲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说:“蓉儿,照顾好咱爹咱娘!”母亲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转过头去,肩膀激烈耸动。</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从地里干活回来,一把抱住我父亲激动地说,天敏,你身子骨这样咋能走?不走行不?留下来将养好身体,在家帮哥干活。你不是说鬼子投降了吗?!往后,没人抢咱们粮食了。在家好好种地吧?父亲闻到他满身的青草味,看见他那黑红的面颊和脖子上被青草叶拉出的一道道红血印,心酸地摸着二大爷满是血印的胳膊说,哥,以后干活小心一点……。二大爷却嘿嘿笑说,嗨!这算个啥?庄稼人嘛,就这样。眼泪在父亲眼眶里打转,他一辈子都记得刚回来那天,二大爷还在地里干活,太阳落山了二大爷还没回家,父亲洗过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去地里找他。看见二哥正勾着身子在一片谷子地里拔莠草。</p><p class="ql-block"> “二哥——”</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看了父亲一眼问:“你有啥事?”说完又弯下腰拔草。</p><p class="ql-block"> “二哥,是我,你不认得我了?”父亲哽咽说。</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仔细看了看父亲问:“你是……?”</p><p class="ql-block"> “我是天敏!”</p><p class="ql-block"> “天敏?!”二大爷愣在地里不动。</p><p class="ql-block"> 父亲抹着眼泪,走进谷子地。</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喊:“别进来,你到底是干啥的?谷子快熟了,哎呀呀,小心别折断谷穗!”</p><p class="ql-block"> 父亲又喊:“二哥——”</p><p class="ql-block"> 父亲颤抖的声音让二大爷一怔,他直起腰身,怔怔地愣了一会儿,突然扔了手里的莠草,迎着父亲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真是天敏吗?真是天敏吗?!”</p><p class="ql-block"> “哥——是我,是我呀!”</p><p class="ql-block"> 哥俩在谷子地里紧紧抱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二哥——”</p><p class="ql-block"> “天敏啊——!”</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粗糙的大手抚摸着父亲白得发青的脸颊,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p><p class="ql-block"> “三弟,一年多不见,你变模样了,变得不认得了!可受苦了你!”</p><p class="ql-block"> “二哥,你也变了,变老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父亲,像一阵清风,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这一走,是福是祸,谁能预料?</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安危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虽然说鬼子投降了,可是外面还乱得很啊!不但母亲精神崩溃,一家人都为父亲担心。特别是爷爷奶奶更是六神无主,是啊,我父亲是他们的心头肉,每一次离别,都像是摘走了他们的心,硬生生从身上剜下一块肉啊!</p><p class="ql-block"> 自从父亲走后,爷爷经常叼着他那长长的旱烟袋,在大门口石墩上一坐就是半晌,浑浊的老眼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那花白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又添了许多白发,额头沟壑里填满了无奈与牵挂。每次爷爷坐在门口,长工朱八都要陪爷爷坐上一会儿,有时默默无语,有时会叹息一声说,东家,回屋吧。有时会自语,嗨,谁的骨肉谁不疼啊!我那个混小子!一年多了,连个音信也无有啊!</p><p class="ql-block"> 沉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秋天,一天中午,爷爷奶奶吃过午饭正在休息,忽然听见村南头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喧闹,紧接着,癞二狗喘吁吁地跑回来喊:“朱大叔,小山子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啥?”朱八“轱辘”从炕上爬起来,来不及穿鞋,光着脚跑出门外。</p><p class="ql-block"> “二狗,你……你说啥?谁回来了?”朱八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p><p class="ql-block"> “你家小山子回来了!在村口和人说话呢!”</p><p class="ql-block"> “小山子回来了?他没死?”</p><p class="ql-block"> “小山子回来了,他真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将朱八脑袋几乎炸裂,他呼喊一声:“小山子啊!”光着脚向外跑去,还没跑到大门口,突然一个趔趄,头向后一仰,直挺挺倒下。</p><p class="ql-block"> “奶奶——快看看朱八咋了?”二狗跑进后院喊奶奶。一家人都被惊动起来,七手八脚,将朱八抬进屋里。只见朱八面色苍白,不省人事。奶奶掐住他人中,大声呼唤着“朱八,朱八……你醒醒啊!天英,快去叫小山子回来,晚了恐怕见不着了。”</p><p class="ql-block"> 小山子跟头把式飞奔回来,抱住朱八哇哇大哭:“爸呀,你咋啦?咹?你咋地了?儿子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儿子,你儿子回来了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啊!爸爸,爸爸呀……”</p><p class="ql-block"> 村里来了许多人,屋里屋外挤满了人。爷爷着急地跺着脚喊:“都挤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医先生?天英,你快去请孟先生。”</p><p class="ql-block"> 孟先生来了,给朱八把完脉,又扒开他眼皮看了看,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p><p class="ql-block"> 小山子拉住孟先生,跪下“咚咚”磕头:“先生,先生,求求你,救救我爸,救救我爸!求求您了!他儿子回来了,让他看上一眼吧!”</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小山子衣衫褴褛、形销骨立。那身破旧的衣裳条条缕缕勉强挂在身上,皮肤黝黑粗糙,满是煤灰和鞭痕嵌进的印记和尚未愈合的伤疤。他头发蓬乱如草,刚满十六岁的他已经是胡子拉碴,一张脸瘦得脱了形,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那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近乡情怯的惶恐,应该还有一份重温情亲的灼热光亮,可这一份光亮,却被眼前的残酷湮灭。</p><p class="ql-block"> 可怜的朱八,老实巴交一辈子的朱八,就这样在一场惊喜中猝然离去。临死也没有睁开眼睛看儿子一眼啊。全村人都为之动容。顿时,项家大院里,哭声一片……</p><p class="ql-block"> 埋葬了朱八后,小山子那半疯半傻的老妈,用笤帚旮瘩将小山子赶出家门,骂道:“你咋不死在外面?你坑死了你爹?还要坑死我?”老妈插上门栓,再不许小山子进门。无奈,小山子再次回到奶奶家,跪在爷爷奶奶面前,叫了一声:“爷爷,奶奶,我妈不要我了,往后我就是你们的亲孙子!”善良的奶奶将小山子搂在怀里,枯瘦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他的后背、头发,老泪纵横。</p><p class="ql-block"> 爷爷嘴唇哆嗦着说:“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爷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他那混浊的泪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干燥的地面上,洇开一片云朵。</p><p class="ql-block"> 悲喜交集的气氛冲刷着每一个人的心房。母亲为小山子烧洗澡水,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进大铁锅中。她看见伤痕累累的小山子,就忍不住担心父亲。就连小产坐月子的二娘,也裹着头巾走出门来安慰小山子。</p><p class="ql-block"> 洗去一身污垢,换上父亲留下的旧衣裳,又狼吞虎咽地喝下两大碗母亲做的高粱面疙瘩汤,小山子脸上才总算有了一丝活泛气。他蜷坐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仿佛要将这一年多缺失的暖意永远留住。大家围坐在他身边,目光都黏在他身上,生怕一眨眼,这又是一场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去赶集……卖柴火,”小山子的声音沙哑,仿佛还带着矿井深处的疲惫和恐惧,诉说着他被抓走后的过程。“集市上突然来了一帮‘黄皮子’(日伪军),不由分说就抓人。抓了好些个年轻人,用闷罐子车,拉到了一个叫阜新的地方。”他声音颤抖,眼神里充满恐惧。“到那里才知道,下煤矿……日本人开的。”他深深地叹口气,仿佛空气都带着煤尘和血腥味:“下了井,就跟下了十八层地狱。黑,不见底的黑……头顶一盏矿灯,晃得人心里发慌。巷道又矮又窄,得弯着腰,爬着走。头顶上还滴滴答答漏水,矿顶,煤矸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塌下来……”</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日本人,还有那些工头,根本不拿我们当人。吃的是橡子面窝头,发霉的棒子面稀粥……饿极了,伙计们啃煤渣,抓老鼠吃……天天有死人往外拖。饿得干不动活,手脚慢了,鞭子立刻就抽上来。大海哥偷偷睡了一觉,被发现了,就被活活打死了……大海哥呀……”小山子呜呜哭起来。</p><p class="ql-block"> 围坐在炕沿的母亲和村里几位婶子大娘早已泣不成声,奶奶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二大爷的胸膛起伏不定,双手攥得关节嘎巴嘎巴响。爷爷手里的烟袋一会儿从他嘴里吐出来,一会儿磕在炕沿上敲出烦躁的哒哒哒的声音。昏暗的煤油灯下,一片吸吸溜溜的擤鼻涕声和为了掩饰哭泣而故意发出的咳嗽唏嘘声。</p><p class="ql-block"> “矿井下,冒顶,透水、瓦斯爆炸,样样都要命。我……我亲眼看见瓦斯爆炸……好几十个工友,就那么被埋在了里面……”小山子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发抖,似乎不愿再回忆那地狱般的景象。</p><p class="ql-block"> 在小山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人们才知道,村里经常有年轻人失踪,原来是被运到阜新煤矿给日本人当了劳工。</p><p class="ql-block"> “你是咋跑出来的?日本人真的投降了吗?”二大爷突然问。</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鬼子炸了煤矿,后来,突然悄没声地撤走了。趁着混乱,一位大哥和几个胆大的工友打晕打死了看守,带着大家逃了出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