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装饰》创刊号说起：陈之佛和陈万里论图案画

溪山剑桥

1958年9月5日，《装饰》杂志创刊，是当时全国唯一的工艺美术综合性学术刊物，《装饰》杂志第一期共56页，封面的图案画在龙舟上竖着衣食住行四面旗子，象征着从此开启现代装饰艺术的新航程。杂志责任编辑：王家树、邱陵、梁之；编辑委员会由邓洁、安性存、沈从文、沈福文、吴劳、徐振鹏、陈之佛、陈万里、陈叔亮、张光宇、张仃、程尚仁、梅健鹰、杨士惠、雷圭元等国内著名工艺美术专家和学者组成，在这份编辑委员名单中陈之佛和陈万里两位先生并列同在，这是二位陈姓先生目前资料所能查到唯一的交集，引起笔者特别关注，理由有二，一是他们都是研究创作图案画的开创者，二是他们的人生同慈溪本土文化有密切的关系。

《装饰》杂志创刊号1958年

先介绍一下两位先生的简历：陈万里(1892--1969)名鹏，字万里，江苏吴县人。现代著名的摄影家、陶瓷考古学家、公共卫生专家。曾任北大校医，浙江省卫生厅官员，后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部代理主任、学术委员会副主任、研究馆员。陈万里于1935年和1954年两次来慈溪上林湖越窑遗址考察调查，在越窑青瓷上的图案画和越窑青瓷文史考古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为慈溪越窑青瓷文化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故宫博物院为他出版《陈万里陶瓷考古文集》。

陈万里先生

陈之佛（1896—1962），本名绍本，学名陈杰，字子伟，号雪翁。浙江慈溪人。中国工艺美术家、工笔花鸟画大师、美术教育家。1931年起任中央大学图案教授，讲授图案、美术理论和美术史。1942年任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中国美术学院前身）校长 。1952年进入南京大学艺术系任教‌，并担任系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协江苏分会副主席、江苏省文联副主席。

陈之佛先生

在慈溪市有陈之佛艺术馆，慈溪市政府和文化部门相继编辑出版了《陈之佛花鸟画集》《陈之佛图案精品》《陈之佛年谱》等专著。南京师范大学出版《陈之佛文集》。

慈溪市政府和文化部门出版的陈之佛专著系列

　　在上世纪初，他俩做过许多第一的事。陈之佛于1917年编写出我国第一部图案教科书《图案讲义》。1919年东渡日本，翌年考入东京美术学校（即今东京艺术大学）工艺图案科，成为我国早期留日学生中攻读工艺图案专业的第一人；1925年学成回国在上海创办了我国第一个设计事务所——“尚美图案馆”。

《图案教材》《中学生图案活叶教材》陈之佛编著装帧 天马书店1935年出版

陈万里于1923年第一个组织国内摄影艺术团体“艺术写真研究会”后改为“北京光社”。1924年第一个出版个人摄影艺术作品集《大风集》。1925年第一个对敦煌莫高窟开展摄影记录，出版《西行日记》。1926年第一个在上海举办个人摄影艺术展，1928年出版故宫纪实摄影作品集《民十三之故宫》。

陈万里编著《大风集》

1928年陈万里开始走出书斋运用考古学方法多次去龙泉、绍兴及上林湖古窑址进行实地考察。1937年用收集上林湖越窑青瓷图案画残件编辑出版中国青瓷史上第一本介绍越窑纹饰的摄影美术专著《越器图录》。1946年第一个编著青瓷窑址考察研究文章，出版了《瓷器与浙江》，1949年任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等职，1954年到上林湖调查周边窑址。运用文献、实物、窑址三者相互印证理清了中国青瓷发展史的脉络，1956年第一个编著出版《中国青瓷史略》，另外还编写《陶说》《北方民间陶瓷》《现代陶瓷工艺》等专著。

陈万里编著三本青瓷书

越窑青瓷的图案画历史悠久，在公元前五千年左右河姆渡文化的陶器上已经用刻划的图案画作装饰了。

河姆渡文化陶器上的猪图案画

从汉代原始瓷到魏晋早期越窑青瓷上的刻划图案画用的比较少，图案相对古朴抽象。

汉代原始瓷上的动物图案画

南北朝时由于佛教的兴盛，越窑青瓷上荷花图案大量使用，形成鲜明时代特征。

南北朝越窑青瓷上的荷花图案画

把图案画作为越窑青瓷上主要装饰是唐中晚期开始的，飞禽走曾、鱼虫蜂蝶、花卉云朵、童叟仕女等由简到繁。北宋初越窑青瓷的工艺水平和图案画装饰水平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北宋初越窑青瓷上花间小鸟图案画

至南宋初图案画又同北方瓷器风格融合创作出新的面貌出现，但精美程度稍逊北宋初期。

南宋越窑青瓷上的大雁图案

如上所述越窑青瓷在千百年的发展过程中用图案画作装饰历史悠久、内容丰富、工艺精湛，在唐末宋初的陶瓷界曾独树一帜，影响深远，但在陈万里之前没有人做过系统性的研究和论述。在日常生活用品上为什么要用图案画来装饰？在陈之佛之前也少有人系统性的来论述。所以说陈万里和陈之佛在图案画继承传统和现代创作方面是开创性的大家，有必要把两位先生在图案画方面研究创作的成果介绍一下。

陈万里先生捐赠故宫博物院北宋初越窑青瓷上的龙图案画

陈万里于1935年5月15日来上林湖越窑遗址访古，感觉这里“四周山色葱翠可爱”，有陆龟蒙“夺得千峰翠色来”的意境。这里越窑青瓷上的图案画引起陈万里先生的极大兴趣，他说：“究竟上林湖所来的破碗爿是怎样呢？论其质，自然有粗细的不同；论其色，也有种种深浅的各异；而我所视为最名贵并且值得吾人研究的是许多许多异样的图案画”。他将上林湖越窑青瓷上的图案画请人悉心临摹，自己也拍摄一部分实物，在《越器图录》中集中展示，以“贡献给一般好古而有志于复兴中华瓷业同志们的研究”。

越器图录 1937年

在陈万里眼里越窑青瓷上的图案画：“现在我之所谓越器，就是在这个时期中一种惊人的产物。以器皿言，种类之繁多，式样之奇妙，固足以使你见之咋舌，而图案花纹之复杂，就中国瓷器发达史上说，我可以断定是一种空前的制作。”这说明陈万里通过收集上林湖越窑青瓷上的图案画标本，发现越窑青瓷是一座艺术宝库，“吾们祖先所遗留下来的宝物，在这宝物上面，保存着多样的图案，为一种可以代表着各个时代的产物。”

北宋初越窑青瓷上的凤凰图案画选自《越器图录》

陈万里看到越窑青瓷上：“有了相对的蝴蝶、鹦鹉、风凰，就有花间舒翼的小鸟，云中飞翔的白鹤。……有的是在四周围以荷叶，荷花四朵，含苞欲放，中有一翠鸟作飞鸣势，确是绝妙一幅装饰图案画。”

北宋初越窑青瓷上的对蝶、鹦鹉、鸳鸯、凤凰图案画

在陈万里所见越窑青瓷上江海波浪中的鱼龙图案画是如此的生动：“有了从写实的经验所得到的可以画着委婉的泥鳅，或是一幅鱼乐图来点缀一只小碗，就有凭藉想象来一条在海水里翻腾着的神龙，布满了一件盘洗……有的在盘底里面，画着江涛汹涌，象征着一个钱塘江的天堑，是何等的雄伟阔大！”

唐末宋初越窑青瓷上的鲶鱼、波浪龙、鱼、波浪图案画

陈万里对越窑青瓷上的花草图案画也赞美不已：“有的是秋葵海棠，刻画各尽其致。有的是蝶恋花的小品，虽则是寥寥的一点玩意儿，都会使你沉醉于一种诗情画意的境界，因此对于如此简单的图案，就能立刻感到十二分的满足。……有的是在一个小小的盒盖上，画满了牡丹花，一方面充分显露出一个富丽堂皇的图案，以这样圆熟的技巧，来完成这个使命；而另一方面也就反映出吾们祖先是具有这样伟大的胸襟，深厚的魄力，造就成功一种雍容华贵的作品。”

宋代越窑青瓷上的花卉图案画

陈万里还在“破碎的瓶碗上，可以见到写意的人物画。本来吾人对于古代的绘画，所谓顾恺之、吴道子等等仅能凭着一点文字的记载来想象，来揣测，来悬拟，而最可靠的凭据，还是从敦煌千佛洞以及新疆所出土的壁画及绢画发见以后，才能确实证明一个真的面目。现在越器上所给予吾们的，虽则是几片残余的画面，已经足够拿来证实了有唐末叶五代以迄北宋初期这一个时代里的作风。这在考古学上，艺术史上，该有多少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北宋初越窑青瓷上的人物图案画

为什么人类在日常用品上要用美的图案画来装饰，看似简单的问题。但用理论来解释的很少，陈之佛是这一领域研究比较早的理论学者和创作者。他在1930年写了篇“图案概说”的文章发表在《中学生》杂志第10期上，他认为人类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类有审美的意识，原始人和现代人都需要在日常用器上要除了实用还要有美的图案装饰。“我们只看原始时代的遗物,在数万年前的人类,与禽兽争存,与风雨为敌,在那样生活困难的情形之下,他们也还在洞壁、器物上雕绘着绘画、纹样等东西;即现今各处所生存着的野蛮人,他们对于日用器具以及猎用弓矢等,也多施以一种图案的装饰,以求自己的满足与快乐,这是明证。”人类通过欣赏图案画得到精神上的愉悦也寄托精神上的美好愿望。

陈之佛1933年为鲁迅、郁达夫、茅盾、周作人等的著作封面图案设计

陈之佛还讲述如何创作图案画：”研究图案的时候,刻不容忘的是包围着我们四周的大自然中森罗万象的姿态。这大自然实在是取之不尽的美的源泉。把大自然的一切现象有情地加以观察，把美的感情移入的时候,不论一草一木一枝一叶,都成为美的了,不论虫鱼鸟兽,都成为美的了,不论云雾星辰,也都成为美的了。”

陈之佛创作的染织花草图案画

陈之佛先生认为；“图案与工艺有密切的关系,图案之中亦含有“美”与“实用”两个要数,故图案的要素,正与工艺品相同。……故图案上形状、色彩、装饰模样三者最关重要,制作者不可不先有精密的考虑,使处处符合于美与实用的二要素不可”。

陈之佛设计的书刊封面图案

　　1934年陈之佛开创工笔花鸟画创作，融合宋元传统与西画技法。作品造型生动、准确，色彩清丽、典雅，画风清新、冷逸，所表达的诗情画意令人赏心悦目，成为一代大师。1959年主持设计人民大会堂江苏厅《松龄鹤寿》双面绣，1961年设计“丹顶鹤”特种邮票三枚。其作品被列入国家文物局限制代表作出境名单，部分遗作由南京博物院典藏。

松龄鹤寿 陈之佛作

陈之佛与陈万里在图案画领域，一个是现代图案设计巨匠，一个是现代陶瓷考古先驱；一个重绘，一个重考；一个以笔生花，一个以眼鉴真。陈万里把中国古代陶瓷装饰图案画的第一座高峰集中展示，陈之佛把现代装饰图案画推广运用，两人如鲲鹏的双翼，提升了那个时代工艺美术的新高度，也为慈溪本土文化增光添彩了。

注释：

1. 陈万里论述引自1937年《越器图录》中的序言

2. 陈之佛的述引自1930年《中学生》杂志第10期中的图案概说文章

3. 陈之佛的学生吴山教授编辑的《中国纹样全集》中把陈万里《越器图录》中的图案画也收录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