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的光影

原创/刘印军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台最小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如今想来,屏幕大约只有一本摊开的课本那么大。可就是这方小小的、闪烁着雪花的玻璃匣子,成了我家隔壁东油店巷中那个院子里最神秘的磁石。去新梅家看电视,那是一台请人组装的小电视机,就这,也是需要一点“拼搏”精神的。傍晚时分,她家那扇门总是洞开着,里头外边早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影,门口、窗台,都扒满了邻居,像一层层密不透风的墙。我人小,在外围急得打转,只得踮起脚,脆生生地喊一声“梁新梅!”她听见了,便会从人堆里奋力钻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嘴里嚷着“让一让,让一让”,几乎是把我硬生生地“拔”了进去,最后将我安顿在门边一小块冰凉的水泥地上,墩了下来。</p> <p class="ql-block">  霎时间,我便忘了这挤拥的辛苦。屏幕上,正是《地道战》,民兵们在那交错的地道里神出鬼没,枪声、呐喊声,还有那嘹亮的背景音乐,将我整个魂儿都摄了进去。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温热的呼吸,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有电视机里传来的声响,和偶尔因剧情而起的、压抑着的惊叹。我看得那样走心,早忘了身边那些大人的腿,忘了还有别的小孩,那方小小的、明灭闪烁的光影,就是我的全部世界了。后来,我又去了好些回,直到有一晚,屏幕上不见了热闹的故事,而是沉痛的哀乐与肃穆的面容,播报着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消息。满屋子的大人都静默着,有婶婶在悄悄抹眼泪。那种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的、共同的悲伤,是我第一次通过这方屏幕,感知到一个宏大而真切的情感世界。</p> <p class="ql-block">  后来,院里的白婶婶家也添了一台“熊猫”牌电视机。我便常跟着母亲,去她家看那些引人入胜的连续剧。日本的《排球女将》里小鹿纯子的“晴空霹雳”,《血疑》里幸子的命运,都让我们牵肠挂肚。母亲是极有分寸的人,若是觉得去得太勤,扰了白婶婶一家歇息,她便不好意思再登门,而我,自然也失去了去的理由。那份想看而又不得不忍耐的心情,像是有只小猫在心头轻轻抓挠。</p> <p class="ql-block">  再后来,便是我的好同学海宏家了。她家在小南街,离得稍远,但我几乎是天天晚上都要跑去。海宏的母亲杨大娘,是我记忆里顶顶温暖的人。我一进门,她便会亮开那爽朗的嗓子,对满屋的邻居笑道:“快,给小林让个好地方!”仿佛我不是个不请自来的小客人,倒是他们家的一个正角儿。不一会儿,不是一把香喷喷的葵花籽,就是一小捧难得的西瓜子,便会塞到我的手心里。嗑着瓜子,看着电视,那滋味,比现在的任何珍馐都要美妙。有时看得入了迷,直到戏都散场了,海宏一家人都铺炕睡下了,我还恋恋不舍地坐在当屋的小板凳上,把声音拧得低低的,守着那一片清辉。母亲后来告诫我:“别看那么晚,招人讨厌。”我把这话学给海宏和杨大娘听,他们全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杨大娘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你就是我们家的孩子,看多晚,也不嫌气!”</p><p class="ql-block"> “不嫌气”这三个字,带着那份朴素的乡音,我一直记到今天。那是一种毫无条件的接纳,一种纯然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善意。</p> <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我家也终于有了一台“长虹”彩电,屏幕更大,色彩鲜亮,声音也立体。我可以安稳地坐在自家的沙发上,看任何想看的节目,再不用挤,不用等,不用心怀忐忑。然而,不知为何,那份独自占有的快乐,却似乎总也比不上从前那“借来”的光影。</p><p class="ql-block"> 我总会想起那些夜晚,那些挤在一起的温热的身体,那些共享着悲喜的呼吸,那把塞过来的瓜子,那声“不嫌气”的朗笑。那时的我们,物资是那般匮乏,一块小小的屏幕,需要一整个院子的人来分享;可我们的情感,却又那般丰盈,丰盈到可以毫无保留地赠予一个邻家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儿时看电视的那一幕幕,仿佛犹在昨天。那借来的光影,早已黯淡;但那光影里蕴藏的温度,却穿透了数十年的岁月,至今,仍暖暖地照着我的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