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海棠

张军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的几排海棠,这时节正是绿意酣浓的时候。叶子是肥腴的,绿得沉甸甸的,将那枝柯都压得微微下垂了。就在那最繁密的一处枝桠间,一个碗状的巢,便悄然安坐其中。这巢是用细枝、草茎,混着泥土筑成的,看上去有些粗糙,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但它那样紧紧地、信赖地偎在树的臂弯里,便自有一种庄严。这便是灰头鸫的家了。</p><p class="ql-block"> 我时常饭后带有目的溜达散步,远远地观望它们。那雄鸟实在是俊的。它的头与颈是烟一般的灰,带着些许褐色的调子,像江南梅雨天青蒙蒙的晨雾;而这雾霭到了背部,却陡然一变,化为醇厚的暗栗棕色,仿佛是上好的陈年缎子,在日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最动人的是它的一双翅膀与尾,那是墨一般的黑,当它静静地立着时,这黑与栗棕、烟灰错综地交织着,俨然一幅笔下恬淡的小水墨画。它们是不大怕人的,在草地上踱步,侧着头,用那亮晶晶的黑眼珠审度着世界,神情里有一种天生的、贵族的倨傲。</p><p class="ql-block"> 每年的四到七月,是这院子里最富生机的时节。海棠的花事了结不久,嫩红的果才如豆粒般缀上枝头,灰头鸫的繁殖季便开始了。它们选中这海棠树,真是有眼光的。密叶是天然的帘幕,纵横的枝杈是坚固的梁柱。那巢里,不多不少,总是两到三枚卵,静静地躺着,孕育着一个家族微小的、却无比郑重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我的同事们,心是极善的。他们怜爱这小小的生命,于是便有了许多“义举”。有人用瓶盖盛了清水,小心翼翼地搁在临近的枝上;有人拿了米粒、水果,甚至捏碎了饼干,放在巢的旁边。他们的脸上,是那种我看着很熟悉的、属于人类的慈和的笑意,仿佛在照拂自家顽皮的子侄。这心意是好的,暖融融的,我不能非议。然而,我见了,心里却总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淡淡的忧虑。</p><p class="ql-block"> 这忧虑,不久便应验了。那些得了饮食的灰头鸫,似乎并未生出些许“感恩”的心。它们的性情,反倒一日日地警觉而悍厉起来。当有好奇的人,怀着好意,想再靠近些瞧瞧那巢中的光景时,一道灰黑的影子便会如箭般从树上射下,伴着一串急促而愤怒的“嘎!嘎!”声,毫不客气地从来访者的头顶掠过,翅膀几乎要扇到人的额角,有时还特意拉一串粑粑。那是一种直接的、不加掩饰的驱逐。被攻击的人,往往讪讪地,带着些微的惊吓与不解,退开了。我见那鸟儿,攻击之后,并不远遁,只落回不远处的枝头,胸膛微微起伏着,羽毛耸起,眼睛里燃着两点野性的、不屈的光。它哪里懂得什么“供养”与“恩惠”呢?在它纯粹的世界里,只有一条最朴素也最坚硬的法则:巢与雏,是生命延续的一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凡近之者,皆为威胁。我们那一点自以为是的“好意”,在它的天性与法则面前,显得多么一厢情愿,甚至有些可笑。</p><p class="ql-block"> 我自然是站在灰头鸫这一边的。作为一个自然的观察者,我总以为,我们与这野地的生灵,最好的距离,便是这安全距离内的一瞥。我们尽可以欣赏它们的美,赞叹它们生命力的顽强,却万不可将那套人间的伦理情感,强加于它们。它们的世界,有自己的一套规矩,那是在千百万年的风霜雨雪、物竞天择里磨砺出的铁律。我们的“照顾”,于我们是一种情感的消费与满足;于它们,却可能是一种领地的亵渎,一种天性的侮辱。试想,若它们真被驯化得见了人来便欢欣鼓舞,引颈待哺,那还是诗经里“睍睆黄鸟,载好其音”的鸟么?那与檐下啾啾待哺的家雀,又有何异呢?</p><p class="ql-block"> 世界这样大,万物各有其生存的轨迹与尊严。那海棠树枝旁几粒米,枝杈间的一盅水,在我们看来是馈赠;在它们,或许正是一种温柔的绑架,一种甜蜜的牢笼。我于此,不禁要呼吁了:让我们收拢这过于热情的手吧,让我们学会只用眼睛去爱它们。让那灰头鸫,能自由地攻击它认为的一切入侵者,能依着它古老的记忆去觅食、去育雏、去经历它本该经历的风雨。那巢中的卵,能否孵化,那雏鸟,能否振翅,都应交还给自然的法则去定夺。那法则,或许严苛,却蕴含着最深邃的公平与力量。</p><p class="ql-block"> 不远处的灰头鸫又飞回来了,嘴里衔着一只小虫。它敏捷地钻入海棠的密叶里,那里便传来一阵极细微、极满足的啁啾声。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那么安宁,又那么充满内在的紧张与活力。我悄悄退回我这属于人的一方世界里。不打扰,或许便是我们能给予的,最深的温柔了。那海棠的檐角,就让它们永远做一个自在的、酣畅的、属于鸟的梦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