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与鲁迅(4):“鲁迅先生待你们真像慈父一样哪!”萧红马上纠正道“不对!应该说像祖父一样。”

曲阜人家孔建民

<p class="ql-block">  让萧红深感愧疚的是,之前考虑到鲁迅病况反复不定,不便打扰,因此到日本后一直没有去过信。10月24日,萧红写信向萧军含泪倾诉:“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道。”“现在他已经是离开我们五天了,不知现在他睡到哪里去了?”临别时,鲁迅娓娓讲述码头验病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萧红眼前。</p> <p class="ql-block">  萧红不知道,鲁迅去世前大约半个月,《文学》杂志主编茅盾通过鲁迅向萧红约稿。10月5日,鲁迅在给茅盾的回信中写道:“萧红一去之后,并未给我一信,通知地址;近闻已将回沪,然亦不知其详,所以来意不能转达也。”言语之间,既十分牵挂,又隐约流露出对萧红一别杳无音信的不解。</p> <p class="ql-block">  1937年初,萧红提前回到上海,抵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许广平、萧军等人陪同下去万国公墓祭奠鲁迅。天气阴沉,望着坟墓四周长满荒草,萧红悲痛难抑,不禁潸然泪下。默立良久,一行人黯然离去,刚走出几步,萧红突然转身,奔过去扑倒在墓前,放声痛哭……</p> <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个多月,萧红提笔写下了一首《拜墓》,诗中有一段:“我就在墓边竖了一株小小的花草,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灵,只是说一声:久违。”或许,这是对先前鲁迅开玩笑所说“好久不见”的一种感伤的回应吧——然而,这次不仅是真的久违,而且已是阴阳相隔的永别了。</p> <p class="ql-block">  鲁迅逝世后,国内众多报刊推出纪念专辑,《中流》等杂志纷纷向“鲁门弟子”萧红约稿。萧红明确表示,她在极度哀痛之中,根本无法理性地写出相关的纪念文字。</p><p class="ql-block"> 当年为鲁迅守灵的作家巴金则在追忆文章中这样写道:“我特别记得:十三年前的那个夜里我在殡仪馆中他灵前的情景。半截玻璃的棺盖没有掩住他那沉睡似的面颜,他四周都是芬芳的鲜花。夜很静,四五个朋友在外面工作,除了轻微的谈话声外,再也听不见什么。”“我暗暗地说:他睡着了,他会活起来的。我曾经这样地安慰过自己。”</p> <p class="ql-block">  三年后,萧红方从悲痛的阴影中慢慢走出,她写下了长达近两万字的叙事散文《回忆鲁迅先生》,通篇语言平淡,感情朴素,完全融入了鲁迅的日常生活中,仿佛是亲友间面对面的交流。</p><p class="ql-block"> 对于鲁迅去世的情景,萧红也是尽量以平静的语气来描述:“十九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在萧红的内心深处,正如巴金他们一样,依然不愿相信先生已经与世长辞。</p> <p class="ql-block">  《回忆鲁迅先生》用白描的手法讲述鲁迅生前的细节,还原了一个可亲可敬的大先生,既体现了女性作家独特的敏锐和细致,又反映出鲁迅在萧红心目中不可替代的位置。这篇作品,是纪念和追忆鲁迅的所有文章中,最真挚、最清澈、最有分量的,没有之一。</p> <p class="ql-block">  如果说,与鲁迅在内山书店偶遇的一面,对阿累来说,“那种正直而慈祥的目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抚摩——严肃和慈爱交织着的抚摩似的”,那么,鲁迅在萧红心目中又是怎样的存在呢?</p> <p class="ql-block">  论年龄,鲁迅无疑是萧红的父辈,她也应该和阿累一样将鲁迅视为慈父,可是萧红断然否定了这种类比。究竟为何?追根溯源,还得从萧红的童年说起。</p> <p class="ql-block">  张家是书香门第,家境宽裕。萧红的父亲做过当地的教育局局长,他在官场上圆滑谦恭,在家里则是一个暴君。萧红回忆道:“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p><p class="ql-block"> 萧红小时候若是不小心打碎一只杯子,会因为怕父亲责骂而瑟瑟发抖,每次从父亲身边经过,她就像身上生了针刺一样。</p> <p class="ql-block">  萧红九岁时,母亲病故,仅仅过了四个月,父亲便续弦另娶。继母对萧红姐弟也比较冷淡,幸而,还有个慈祥的祖父,足以安抚她幼小而脆弱的心灵。</p> <p class="ql-block">  在萧红的印象中,身材高大的祖父常拿着一根手杖,嘴里不住地抽着旱烟管,眼睛是笑盈盈的。在《呼兰河传》中,萧红用饱蘸深情的笔墨描写祖父:“等我生下来了,第一给了祖父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萧红童年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和祖父一起,躲到后花园去。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那里都是她的自由的乐园,那里有高大的树木、茂盛的花草、新鲜的果蔬,有金蜻蜓、青蚂蚱、花蝴蝶以及满身绒毛的蜜蜂。祖父还教她背诵《千家诗》,让她从小就受到了传统文化的熏陶。</p> <p class="ql-block">  每当萧红挨了父亲打骂的时候,她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口,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萧红的肩上,而后又放在她的头上。</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的一天,令人烦闷的梅雨季刚过,萧红一路跑到大陆新村周府,到了楼上还气喘吁吁,连一口茶都喝不下。鲁迅就问:“有什么事吗?”她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在那一瞬间,萧红仿佛又回到儿时拉着祖父去后院的情境中。</p> <p class="ql-block">  然而,祖父终究一天天老去,直至衰弱得走不动了,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萧红,嘴里总是念叨:“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p> <p class="ql-block">  鲁迅去世前几年,身体时好时坏,1936年春夏之交一病不起,连日记都中断了25天。在医生的诊治下,他的病情渐渐好转,终于能在楼上见客了。多日不见,萧红竟感到特别拘束,上楼进了卧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鲁迅大概看出了她的不安,便打趣道:“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萧红答道:“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鲁迅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p> <p class="ql-block">  在祖父和鲁迅眼里,萧红就像永远长不大的女孩一样,总是需要一再叮嘱,总是让人担忧不已——要么太小,要么太瘦。</p><p class="ql-block"> 萧红18岁那年的一天,她突然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祖父去世了。萧红从学校赶回家,穿过门前的白幡、院心的灵棚和闹嚷嚷的人群,走进堂屋,走到躺在板床上的祖父身边。祖父脸上蒙着一层纸,再也不能睁开眼看她了。</p> <p class="ql-block">  祖父的死对萧红的打击是巨大的,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吃饭的时候,她用祖父的酒杯喝了酒,想借此冲淡内心的恐慌;入殓的时候,她紧紧扯着祖父身上的被角,不肯放手。假如要用一个词来概括萧红当时的感受,那就是“绝望”。她说:“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p> <p class="ql-block">  1941年12月,香港沦陷于日寇的铁蹄下,流落到此的萧红因肺结核和恶性气管扩张而卧床不起。由于医生误诊,萧红被当作患有喉部肿瘤动了手术。喉管切开后无法说话,垂危之际,萧红拿笔写字嘱托别人:“我活不长了,我死后要葬在鲁迅先生墓旁。现在办不到,将来要为我办……”</p> <p class="ql-block">  曾有一位朋友同萧红聊天时感慨:“鲁迅先生待你们,真像慈父一样哪!”萧红马上纠正道:“不对!应该说像祖父一样。没有那么好的父亲!”在别人看来同样可亲可敬的两种身份,到了萧红那里却是云泥之别。这中间隔着怎样的情感峰谷,隐藏着多少对父亲痛彻心扉的怨恨,又饱含了对祖父与鲁迅何等的依赖和怀恋……</p> <p class="ql-block">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对萧红来说,1936年秋天鲁迅逝世的噩耗确证之后,她精神上所遭受的打击,只有七年前祖父死时可作一比,而且比之更甚。</p> <p class="ql-block">  幸而萧红的个性细腻中有坚韧,柔弱中有刚强。她懂得鲁迅去世后,他的遗著还需要整理出版,他的事业还需要更多的人来承当。尽管过去了五年多,萧红便犹如落红在风中萧然飘零,但她没有辜负鲁迅的殷殷期许,她那些充满才情、饱含爱恨、彰显个性的作品,和鲁迅的著作一起,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部分,沉淀为我们民族文化宝贵的精神财富。</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广东政协网 成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