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一位朋友,突然间在微信中告诉我,他喜欢我做的音乐视频《晋城往事》,但不小心删掉了,让我重新发给他,我知道他的老家是山西的,他父亲随解放军南下到了南充,后做了一方父母官,他虽长在南充,骨子里仍是山西人,当他听到“晋城往事”一曲,不由他勾起了五十多年前的过往和回忆。我重新把这个曲子的视频发给他后,我又重新根据他的故事再次编辑了【晋城往事】。</p><p class="ql-block"> 他收到我发的原视频后,说他关掉了书房的顶灯,只留一盏旧台灯在桌角晕开暖黄的光,才开始又一次聆听。他说,他需要这昏暗,需要这寂静,才好让那三分多钟的曲子,将他五十年筑起的时间堤坝去冲开一道决口。</p><p class="ql-block"> 他说,乐声如风,刹那间,满室皆是黄土。那高原的沉默,那无边无际、令人失语的苍黄,又一次将他吞没。五十年前那蓝得近乎残酷的天,脚下是纵横交错的沟壑与深不见底的墚峁,他青春的梦想,曾那样笨重而又虔诚地安放在这片土地之上。这曲子,成了永不疲倦的歌者,掠过干涸的河床,卷起历史的微尘,发出低沉的、来自地心深处的呜咽。这呜咽,轻易便撕开了时间厚厚的帷幕,将他抛回那个被黄土所定义的、五味杂陈的青涩年代。</p><p class="ql-block"> 记忆,从来不是尘封的相册,而是潜藏在黄土层下的古生物化石。一旦被掘出,便带着原始的、粗粝的、甚至带着血腥气的质感,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那是六十年代末,他十八岁。一列喘着粗气的绿皮火车,载着一群胸口别着像章、心中燃烧着虚幻火焰的年轻人,轰鸣着西行。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城市街巷,逐渐变为陌生的、广袤的、赤裸着的黄土高原。最初的烙印,不是视觉,是气味。一股混杂着干土、牲口粪便和燃烧秸秆的、浓烈到呛人的复杂味道,随着干燥的风,蛮横地灌满他的肺叶。这气味,与城市里温吞的煤烟与槐花香截然不同,它像一记闷棍,宣告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更为坚硬和真实的生活,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他的身份特殊,是“走资派”的黑五类子女。这顶无形的帽子,决定了“组织”不会将好的生产队分配给他们这样的“问题青年”。于是,他被“安置”在了吕梁山深处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成了一名特殊的“回乡知青”——回到的,并非他江南的故乡,而是这片父辈血缘上有着关联的、陌生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三孔依山掏出的土窑洞,便是新家。窑洞的确冬暖夏凉,但也同样阴暗、潮湿。墙壁是未经打磨的、最本真的黄土,用手指一抠,便会簌簌落下。夜晚,躺在铺着芦苇席的土炕上,能清晰地听见泥土微粒落下的细碎声响,仿佛整座大山都在缓慢地、沉重地呼吸。跳蚤和虱子,是比任何老乡都更为“热情”的欢迎者,在第一个夜晚,就给了他一场鲜血淋漓的“入伙仪式”。</p><p class="ql-block"> 生活的第一课,是劳动,是最原始体力的付出。春耕,是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陕北的春天,风依旧像刀子,裹挟着坚硬的沙粒,抽打在脸上、手上,生疼。他跟随着村里话不多的老把式,学习如何驾驭那头沉默而倔强的黄牛。犁铧要插入经过一冬冻结而板结的土地,需要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下压,身体弯成一张弓,才能让那铁器划开一道深痕。远望高原,是柔和的、母性的曲线;近处亲耕,才知它的坚硬与磕绊。一天下来,他这双原本只握过笔杆的手,血泡摞着血泡,第二天磨破,脓血粘住手套,撕下来时连着皮肉,如此反复,直到最终凝结成一层厚厚的老茧。肩膀被粗糙的犁绳勒得红肿、破皮,汗水混合着泥土,在年轻的脸上糊结成一道道沟壑,像是提前刻上了岁月的年轮。傍晚收工,他拖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艰难地爬上山坡,回望那片被翻开的、散发着新鲜土腥气的土地,在如血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那一刻,他混沌的脑海里,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所谓“生存”,绝非书本上那些浪漫而激昂的词汇,而是用筋骨与意志,向严酷的自然索取最基础回报的、近乎残酷的过程。</p><p class="ql-block"> 精神的困顿,比肉体的疲惫更为磨人,像窑洞里无孔不入的潮气。在熄了那盏如豆煤油灯的漫长夜晚,远离亲人、前途渺茫的苦闷,便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他曾在被窝里,就着从窗纸破洞透进来的清冷月光,一遍遍读着家里的来信,直到信纸的边缘被摩挲得起毛、字迹模糊;他也曾因为不小心丢失了仅有的几斤全国粮票——那是他一个月口粮的指望——而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躲在打谷场巨大的草垛后面,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干草里,无声却汹涌地哭泣。那些从城市带来的理想主义激情,在日复一日的原始劳作和基本生存挑战面前,迅速褪色、剥落,露出底下苍白而真实的迷茫与恐惧。</p><p class="ql-block"> 然而,将他从这片精神泥沼中打捞起来的,也正是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王老汉,脸上的皱纹,如同脚下这片土地上的沟壑一样深,一样布满了风雨的痕迹。他话极少,却用行动教会了他如何通过捏一把土来分辨土地的墒情,如何观察牲口的眼神和粪便给它们治病,如何在乌云压顶前,凭着一股“抢”的劲头,把金黄的谷子收回家。有一次,他因饥饿和极度劳累,在犁地时眼前一黑,晕倒在田埂上。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王老汉的怀里,老汉用他那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粗瓷碗,给他喂着温水。碗边,放着老汉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仅有的一个玉米面窝头,金黄的颜色,在高原强烈的日光下,刺得他眼睛发酸,泪水混着温水一起咽下。那一刻,这个来自城市的、“有问题”的青年,在这个沉默如土的陕北老汉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超越一切言语、一切阶级标签的、朴素的慈悲。这种慈悲,源于对土地的信赖,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以及对任何降临到这片土地上之“客”的、近乎本能的关怀。</p><p class="ql-block"> 还有那些一起劳作的后生娃们。他们会在歇晌时,扯着嗓子,对着空旷的山谷,唱起高亢而悲凉的“信天游”,那歌声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在群山间冲撞、回荡,仿佛能将积压在心头的所有苦难都一股脑儿地宣泄出去。他们会毫不客气地取笑他笨拙的农活姿势,叫他“白面秀才”,但在他扶不稳犁、拉不动车的时候,总是第一个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他最吃力的那一部分。从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脊背上,从他们苦中作乐的笑闹声中,任志常渐渐读懂了什么叫“坚韧”,什么叫“生命的韧性”。</p><p class="ql-block"> 而他,也很快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独特的印记。他那一口带着川音的土话已经足够醒目,而他那个惊世骇俗的习惯——常年打着一双赤脚——更是让他迅速在当地县里“闯”出了名气。无论是走在尖利的碎石路上,还是在刚刚犁过的、带着茬子的田地里,他都光着一双脚板。这在那时的当地人看来,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疯狂行为。很快,“那个赤脚的四川回乡知青”成了小范围内的名人。连那些从北京来的、见多识广的知青们,都听闻了此事,好奇地结伴而来,像是观察某个稀有的自然现象一样,跑到他们村里来“参观”他这个“猛人”。他看着那些穿着解放鞋、同样年轻的脸上带着惊诧与不解的北京知青,只是嘿嘿一笑,并不多做解释。这双赤脚,是他与这片黄土最直接、最亲密的接触,是他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表达着对某种束缚的反抗,以及对这片土地一种复杂难言的皈依之意。三年里,围绕着这双赤脚,围绕着劳动、饥饿、友谊和乡情,可讲的故事多了去了,若是一一汇总,其间的荒诞、辛酸与温暖,其密度与强度,丝毫不逊于他后来几十年波澜壮阔的警察生涯。</p><p class="ql-block">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从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皮肤白皙的“白面书生”,被黄土高原的风沙与烈日,重塑成了一个能辨识五谷、驾驭牲口、皮肤黝黑、脚下生茧的“准农民”。黄土,不仅改变了他的肤色和体魄,更深刻地重塑了他的精神内核。他学会了沉默,因为大地是沉默的;他学会了忍耐,因为季节的轮换需要忍耐,生命的成长需要忍耐;他懂得了何为最根本的付出与收获,因为这里的每一粒粮食,都清清楚楚地浸透着汗水,来不得半点虚假。</p><p class="ql-block"> 正是这段在苍黄天地间淬炼出的坚韧不拔,使得他在后来的公安战线上,无论面对何种复杂棘手的案件,何种艰难困苦的环境,都能沉得住气,扎得下根,扛得起重压。那无垠的苍黄,早已不是单调和荒凉的代名词,而成为一种深沉的、温暖的、支撑他一生的生命底色。那里面,有他迷失的青春,有他滚烫的汗水,有他彻骨的迷惘与最终踏实的觉醒。那三年,他曾经以为是生命中被放逐的、不堪回首的岁月,如今隔着五十年的烟尘回望,才豁然明白,那其实是一场最深刻的回归——回归到土地的本质,回归到生命本身最质朴、最坚硬的真理。</p><p class="ql-block"> 黄土高原,它不言不语,却用它的广阔与厚重,接纳并改造了无数像他一样曾经漂浮无根的灵魂。它教会他们,生命真正的力量,不在于能飞得多高、多远,而在于能像脚下的黄土一样,有多深的扎根,能承受多重的踩踏与碾压,并且,在历经风霜雨雪之后,依旧能在来年的春天,孕育出新的、倔强的、充满生机的绿色。</p><p class="ql-block">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开了窗户。初冬的风,带着城市特有的温吞气息涌了进来。他深深呼吸,试图在那风中,捕捉到一丝记忆中那混合着干土与秸秆燃烧的、凛冽的味道。恍惚间,那风里仿佛真的夹杂了一段信天游的调子,苍凉、高亢,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如血夕阳下,扶着的犁杖深深插入土地,眺望着远方群山与未知未来的、年轻的自己,那一双沾满泥土的赤脚,稳稳地站在苍黄的大地上,像是已经扎下了根。</p><p class="ql-block"> 他关上手机,乐曲已终,但心中的回声,却悠长不息。</p><p class="ql-block"> 你无需知道他具体是谁,但这个故事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缩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