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1036：清 龚自珍 漫感

邹红兵

漫感

清 龚自珍

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译文：

从军疆场的壮志难酬令人怅惘，只能将对东南形势的忧虑情怀注满诗行。

赋诗抒怀和仗剑抗敌是我平生志愿，如今十五年过去，白白辜负了“狂士”声名。

注释：

绝域：隔绝的地域，言其远。此指我国边疆。

惘（wǎng）然：失志的样子。指从军的愿望未能实现。

东南：指我国东南沿海一带。当时英、美、葡等国已开始在东南沿海一带的广州、漳州(今属厦门)、宁波进行经济掠夺。

词笺（jiān）：写诗词的纸，亦可作“诗词”看。笺，古代小幅而极精致的纸。

负：辜负。十五年：诗人于嘉庆十四年（1809）十八岁时成人立志，在北京与被目为“狂士”的著名诗人王昙订为忘年交，当时已在社会上小有名气，从那时到此时，前后正好十五年。

作品简介：

《漫感》是一首七言绝句。该诗前两句写诗人建议加强西北边防的计划落空，为报国志愿失落而惆怅；后二句以“箫剑”精神概括平生意志，是他的自我写照，也是其在抑郁中发出的抗议。 该诗抒发了诗人对国事时局的深重忧患，表达了不畏宵小嘲笑、愿以文才武略报效国家的爱国情怀。全诗言辞慷慨，意气骏发，一种胸怀壮志却不为世用的不平之气拂拂指端，读之令人怅恨，令人感奋，更令人扼腕。

创作背景：

该诗作于道光三年（1823），作者三十二岁。当时，西北边疆以张格尔为首的分裂祖国的叛乱虽然暂时平息，但他逃亡国外，并在外国侵略势力支持下，正酝酿着更大规模的叛乱。

当时的东南沿海，英国派船只向中国大量走私鸦片，进行经济侵略，清政府屡禁不绝。面对内忧外患日益严重的国势，龚自珍忧心如焚。他希望能以自己的文才武略为国出力。

然而，这一年春，龚自珍第四次参加会试落第，连续的失败使他痛感报国无门，便写了这首诗抒发报国志向。

作者简介：

龚自珍（1792年8月22日－1841年9月26日），字璱人，号定盦（一作定庵）。汉族，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晚年居住昆山羽琌山馆，又号羽琌山民。清代思想家、诗人、文学家和改良主义的先驱者。

龚自珍曾任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和礼部主事等官职。主张革除弊政，抵制外国侵略，曾全力支持林则徐禁除鸦片。48岁辞官南归，次年卒于江苏丹阳云阳书院。他的诗文主张“更法”、“改图”，揭露清统治者的腐朽，洋溢着爱国热情，被柳亚子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著有《定盦文集》，留存文章300余篇，诗词近800首，今人辑为《龚自珍全集》。著名诗作《己亥杂诗》共315首。多咏怀和讽喻之作。

品读赏析：

剑箫孤影里的家国清愁

晚清的风，总带着几分沉郁的凉意。当龚自珍在案前铺开素笺，笔锋落下的那一刻，四百余年前的家国沧桑、个人沉浮，便都凝进了《漫感》这二十八字里。“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没有惊涛骇浪的呐喊，却藏着惊雷暗涌的悲愤；没有呼天抢地的哭诉，却道尽了怀才不遇的苍凉。这首诗如同一柄藏锋的剑，初读只觉清冽，细品方知其锋芒里的温度与重量，是一位时代先行者在黑暗中发出的孤独喟叹，也是一个文人武士在理想与现实间的深情回望。

一、绝域惘然：报国无门的理想困局

“绝域从军计惘然”，开篇便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将读者拉入龚自珍所处的时代困境。“绝域”二字，勾勒出一幅遥远而苍凉的图景——或许是西北戈壁的漫天黄沙，或许是西南边陲的丛山峻岭，那是国家疆域的尽头，也是热血男儿建功立业的向往之地。在晚清内忧外患的时局下，官场腐败、军备废弛，西方列强窥伺国门，边疆危机四伏。龚自珍自幼胸怀经世致用之志，他熟读经史，洞察时弊，曾写下《西域置行省议》等策论，力主加强边疆治理、抵御外侮。“从军计”三字，绝非一时兴起的空想，而是他深思熟虑后想要践行的报国之路，是他渴望以文韬武略拯救社稷危亡的赤子之心。

然而，一个“惘然”，却将这份炽热的理想击得粉碎。“惘然”是迷茫，是失望，是壮志难酬的无力感。他空有从军报国的豪情，却没有可供驰骋的疆场；空有安邦定国的谋略，却得不到当权者的赏识。晚清的官场如同一个巨大的泥沼，庸碌之辈尸位素餐，正直之士备受排挤。龚自珍的改革主张被视为“狂言”，他的爱国热忱被当作“多事”，想要奔赴绝域、以身许国的愿望，最终只能沦为镜花水月。这“惘然”之中，藏着他对时局的清醒认知——不是没有报国之心，而是没有报国之门；不是没有济世之策，而是没有施展之机。那种明知国家将亡却无力回天的焦灼，那种怀揣理想却只能束手无策的痛苦，都凝聚在这两个字里，沉甸甸地压在读者心头。

二、东南幽恨：词笺难载的深沉悲愤

如果说“绝域从军计惘然”写的是报国无门的公开怅惘，那么“东南幽恨满词笺”则转向了个人情怀的隐秘抒发，将悲愤从朝堂之上、疆场之外，拉回到了文人的案头与心底。“东南”二字，既是地理空间的指向，也是情感记忆的载体。龚自珍出生于浙江仁和（今杭州），江南的山温水软滋养了他的文人气质，却也见证了他的坎坷仕途。他多次往返于东南与京城之间，在江南的烟雨朦胧中，他看到的不仅是小桥流水的景致，更是民生疾苦、吏治腐败的现实；在京城的高墙深巷里，他感受到的不仅是官场的倾轧，更是思想的禁锢。

“幽恨”二字，堪称全诗情感的点睛之笔。“幽”是含蓄的、深沉的，是藏在心底不愿轻易言说的痛；“恨”是悲愤的、绵长的，是对现实的不满，对理想的执着。这份“幽恨”，不是儿女情长的哀怨，而是家国天下的忧思；不是个人得失的计较，而是时代不公的愤懑。他无法在朝堂上直言进谏，只能将这份悲愤诉诸笔端，让“满词笺”的文字成为情感的宣泄口。那些词笺上，或许有对民生疾苦的同情，有对官场黑暗的批判，有对改革理想的坚守，也有对自身命运的慨叹。“满”字用得极妙，既写出了幽恨之深、之重、之多，也暗示了这种情感的无处安放——朝堂之上无人倾听，市井之中无人理解，只能将所有的悲愤都倾注在薄薄的纸页上，让文字成为自己唯一的知己。

这份“幽恨”，其实是“惘然”的延伸与深化。报国无门的失落，转化为案头挥之不去的愁绪；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凝结成词笺上密密麻麻的悲愤。东南的烟雨，终究洗不掉他心底的苍凉；案头的笔墨，也终究写不尽他胸中的块垒。这种将家国之痛与个人之愁融为一体的情感表达，让诗歌的意境更加深远，也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既有家国情怀，又有文人细腻情感的龚自珍。

三、剑箫合璧：文人武士的理想图腾

“一箫一剑平生意”，这一句是全诗的灵魂，也是龚自珍人生理想的集中体现，将诗歌的意境从悲愤推向了雄浑与悲壮。“箫”与“剑”，两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意象，在这一句中完美融合，构成了龚自珍独特的人格图腾，也道尽了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追求。

“剑”是武士的象征，是力量、勇气与正义的化身，代表着龚自珍经世致用、建功立业的理想。他渴望手持利剑，奔赴疆场，抵御外侮，整顿吏治，用武力和谋略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在他的诗词中，“剑”多次出现，如《己亥杂诗》中的“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都是这种理想的写照。这柄剑，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武器，更是他精神上的支撑，是他面对黑暗现实时不屈不挠的勇气源泉。他希望用这柄剑，划破晚清的沉沉黑夜，为国家带来一丝光明；用这柄剑，斩断官场的盘根错节，为百姓谋得一线生机。

“箫”则是文人的象征，是柔情、忧思与才情的体现，代表着龚自珍敏感细腻的内心世界与悲天悯人的情怀。箫声清越而悲凉，如泣如诉，恰如他对家国命运的忧虑，对民生疾苦的同情，对自身遭遇的感慨。当理想与现实发生冲突，当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时，他便只能寄情于箫声，将心底的悲愤与无奈化作一曲曲苍凉的乐章。这箫声，不是消极避世的哀叹，而是积极入世却屡遭挫折后的情感宣泄；不是软弱无力的呻吟，而是坚守理想、永不言弃的深情告白。

“一箫一剑”，一刚一柔，一武一文，看似矛盾，实则和谐统一。它体现了龚自珍的双重人格：既是渴望建功立业的武士，也是才华横溢的文人；既有着“上马击狂胡”的豪情，也有着“下马草军书”的才情。“平生意”三字，更是将这份理想推向了极致——这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他毕生的追求与信念。他始终坚信，自己的箫声能够唤醒世人的良知，自己的利剑能够拯救国家的危亡。这种将个人理想与家国命运紧密相连的精神，让“一箫一剑”超越了单纯的意象，成为了中国传统文人精神的象征，也让这首诗有了更加深厚的文化内涵。

四、狂名负尽：十五年的理想坚守与苍凉自嘲

“负尽狂名十五年”，全诗以一句看似自嘲的感叹收尾，却将悲愤之情推向了顶点，余味悠长，令人动容。“狂名”二字，背后藏着龚自珍一生的坎坷与坚守。在晚清那个思想僵化、官场腐败的时代，龚自珍的改革主张、爱国情怀与叛逆精神，都被世人视为“狂放不羁”。他敢于批判时政，敢于质疑传统，敢于在众人皆醉时独醒，这种“狂”，不是恃才傲物的狂妄，而是坚持真理的勇气；不是标新立异的张扬，而是面对黑暗的不屈。

“十五年”则是对这段坎坷仕途的时间定格。龚自珍从二十七岁中举，到四十二岁辞官南归，前后历经十五年的官场生涯。在这十五年里，他始终坚守自己的理想与信念，从未向世俗妥协，从未向权贵低头。他多次上书朝廷，提出改革弊政的主张，却屡屡遭到排挤与打压；他渴望得到当权者的赏识，却始终只能担任低微的官职，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与抱负。这十五年，是他理想与现实激烈碰撞的十五年，是他满怀希望却屡屡失望的十五年，也是他“狂名”远播却壮志难酬的十五年。

“负尽”二字，看似是自嘲，实则是无尽的悲愤与不甘。他并非真的想要“狂名”，而是现实逼迫他不得不“狂”；他并非想要辜负这份“狂名”，而是这份“狂名”并没有给他带来施展抱负的机会，反而让他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负尽狂名”，既是对世人误解的无奈，也是对自己理想未能实现的愧疚——他愧疚于自己空有“狂名”，却未能改变国家的命运；愧疚于自己怀揣满腔热血，却只能在官场的泥沼中挣扎。这种自嘲，比直接的悲愤更具感染力，也更能让读者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与苍凉。

然而，在这份自嘲之中，我们也能看到龚自珍的坚守与不屈。即使“负尽狂名十五年”，他也从未放弃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即使报国无门、壮志难酬，他也始终保持着文人的风骨与武士的豪情。这种在绝望中坚守希望、在黑暗中追求光明的精神，让“负尽狂名十五年”不仅是一句悲愤的感叹，更是一句坚定的誓言——即使被世人误解，即使遭遇再多的挫折，他也会始终坚守自己的理想，为国家、为民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五、诗外余音：一个时代的精神写照

《漫感》这首诗，看似是龚自珍的个人抒怀，实则是晚清时代的精神写照。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像龚自珍这样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文人墨客不在少数，但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将个人的命运与家国的命运紧密相连，将悲愤之情与理想之光完美融合。这首诗之所以能够穿越百年时光，依然能够打动人心，不仅仅是因为它的艺术魅力，更是因为它所蕴含的精神力量。

龚自珍的“一箫一剑”，是中国传统文人精神的延续与升华。从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到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再到龚自珍的“一箫一剑平生意”，我们看到了一代代文人墨客对理想的坚守，对正义的追求，对家国的热爱。这种精神，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与灵魂，也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

而龚自珍的“惘然”与“幽恨”，则是晚清时代的集体焦虑。在那个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年代，国家命运岌岌可危，民生疾苦日益深重，而当权者却依然醉生梦死、不思进取。这种时代的困境，让每一个有良知、有抱负的文人都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与悲愤之中。龚自珍的《漫感》，正是这种集体焦虑的集中表达，它道出了那个时代的心声，也成为了那个时代的缩影。

如今，我们重读《漫感》，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份跨越百年的悲愤与坚守。在这个和平年代，我们或许不再需要手持利剑奔赴疆场，也不再需要寄情箫声抒发幽恨，但龚自珍身上那种坚守理想、爱国爱民、敢于批判、勇于创新的精神，依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它提醒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初心与使命；无论遭遇多少挫折，都不能放弃对理想的追求。

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写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的一生，就像一片飘落的花瓣，虽然历经风雨，却依然坚守着对大地的热爱。《漫感》这首诗，便是他用生命书写的赞歌，是他用热血浇灌的花朵，它将永远绽放在中国文学的百花园中，永远激励着后人在理想的道路上奋勇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