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观秋大西北之北京篇：圆明园之殇，香山红叶之恋

唐克雪

　　第五站：北京。

走进北京，京城的秋，还显得百般矜持。街道旁的白杨树刚染上淡黄，秋风却凝住了，那些将黄未黄的叶子悬在枝头，像在酝酿一场盛大的仪式。

走过军事博物馆肃穆的长廊，踏过天安门广场厚重的砖石，在清华园里寻觅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未名湖畔感受五四遗风。可真正让秋意渗进骨子里的，却是圆明园的残荷与香山的红叶。

　　一、圆明园：鎏金岁月里的永恒伤痕

从绮春园宫门进去，最先迎接我们的，是那一片燃烧的枫树。

那红是带着血性的，不像人间该有的颜色，倒像是从九天落下的霞，或是自远山飞来的凤凰羽翼。

可这炽烈的美不过是个序幕——绕过假山，大水法遗址突兀地撞进眼里，汉白玉石柱在秋阳下泛着青白的光，像被折断的巨兽肋骨，倔强地指着苍穹。

这时才懂得，圆明园的秋，原是个矛盾的集合。最美的时节，偏要让你直面最深的痛，辉煌与荒芜在这里撕扯出时间的裂痕。

　　福海静得像块翡翠，岸边垂柳已镀上金黄。柳丝轻拂水面，划出的涟漪细如蛛丝。

最动人的是那些从石缝里钻出的芦苇，顶着雪白的花穗在风里摇曳。

柔弱与坚硬在此形成奇特的对话——石上满是风雨侵蚀的痕迹，而芦苇，岁岁年年，生生不息。

这让我想起中国人的骨血里，总藏着这般柔韧的力量。

　　更远处是满塘残荷。枯黄的荷叶软软铺在水面，像写满沧桑的信笺。一个个莲蓬虽枯得发紫，却依然挺着傲然的身姿，那姿态不像认命，倒像在等待来年的新生。

残荷听雨的意境固然美，可残荷沐日的景象更教人动容——那是明知凋零，也要保持尊严的倔强。

　　银杏大道是另一番光景。杏叶黄得纯粹，树下铺了厚厚的金毯，间或躺着些许掉落的银杏果。

环卫工似是懂得留住的道理，只将落叶扫到路旁，任整条大道流淌着金色的光和变黄的银杏。

偶尔有叶子旋着落下，落到女儿脚前。我发现她望着脚下金子般黄艳的银杏叶，拾起几片递给我，又让母亲坐在树下长椅上，让我将杏叶高高扬起，她摁下手机快门，金色落叶里，她为母亲定格一个暖秋。

圆明园的美，是带刺的。它让你在沉醉时清醒，在欢喜时心痛。那些沉默的石头是民族记忆的黑色剪影，而年年复生的草木，则像这个民族不曾熄灭的生命力。

秋色年年来此赴约，枫照红，银杏照黄，芦苇照白，荷照常坚韧——美得让人心醉，又痛得让人清醒。

这多像经历苦难的民族，在秋天，用最绚烂的色彩，把伤痕装点成勋章。

二、香山：四十载红尘三度相逢

离开圆明园时，日头已西斜。因着明日便要结束这趟西北观秋之旅，更因女儿对好友的承诺——香山红叶是她要带好友的礼物之一。赶在闭园前，约车上山。

这是我第三次与香山红叶相逢。

　　第一次来，是一九八七年的十一月，借着旅行结婚的名目。那时的香山还没有今日的规模，上山的路是游人随意踩出来的，坎坷却真实。

我和爱人凭着年轻的意气一路向上，沿着山脊那条同样崎岖的小径走到香炉峰。

向下望，北京城在秋阳里透着隐隐的王者之气。那时以为，以红叶见证的爱会如这红叶的色彩那般永恒。谁知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年的爬山伴侣，早已在人生之秋悄然离去。

如今回想，那年的红叶红得那般炽烈，原是在燃烧整个青春。

　　第二次是二十多年前，京漂时与同事同来。那时的香山已成了正经景区，上山的路铺了沥青水泥，规整却失了野趣。

我们按指定路径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山脚，当年的小径再也寻不见了。

爬到高处看万山红遍，用数码相机合影留念。没有胶卷的顾虑，反倒少了按下快门时的珍重。

那次红叶之约，倒像是完成一个秋天的仪式，热闹却未触及灵魂。

　　这第三次，是我走过人生之秋后的重新起步。妻比我年轻，体力强于我；孩子们虽才十岁上下，却也在登华山、爬鸣沙山时，展现了惊人的耐力。尤其是在鸣沙山那次，我郑重宣布儿子成为家里体力最强的男子汉——这话里，藏着对生命轮回的微妙体认。

　　走进园区，已近四点，陆续下山的游人如潮水退去。观鱼池旁两棵红枫灿烂如火，是前两次未曾遇见的风景。也许它们才二十年树龄，却已成为香山给游人的第一道秋的献礼。

我知道这次登顶无望，连半山都难及。沿途安保人员也不断提醒闭园时间，我们只是逆着下山的人流向山上走。

在一处枫树与槭树交织的观叶点，全家默契地停下——这里就是我们今日的香炉峰了。

　　因这妥协，我们与这片小红叶林的相会，反而格外尽兴。不再执着于登高望远，而是仔细端详一片叶子的脉络，比较树上红叶与地下落叶的颜色差异，在遗憾中发现意外的惊喜。

妻子对孩子们说：“要上香炉峰看万山红遍，只能等你们考上北大清华，妈妈来陪读时再实现了。”

此话就像这次西北观秋，藏着中国父母特有的期许，也暗含对缘分深浅的领悟——有些风景需要等待，有些高度需要积累。

三、秋思：在绚烂与静默之间

站在香山回望圆明园，这两个北京的秋日坐标，构成中国人精神世界的两极。

圆明园教会我们铭记——那些断壁残垣不是用来仇恨，而是让我们在最美的时节也不忘来路艰辛。它的美是带着悲怆的，像一曲挽歌，提醒生命本就辉煌与荒芜并存。

　　香山则告诉我们前行——红叶年年红得那般不管不顾，仿佛昨天的伤痛与明天的风雨，都与此刻无关。

它的美是充满生命力的，像一阕豪放词，歌颂着纵使短暂，也要绚烂的勇气。

　　我在圆明园扬起银杏叶时就想，每片叶子都记录着一个故事；在香山端详红叶时也悟出，每道叶脉都通往不同的结局。四十年前与我同看红叶的人已走散，二十年前同游的同事亦各奔东西，而今天，身边是新的家人，新的约定。

秋日终将过去，红叶会落，银杏会凋，荷会彻底沉入水底。可当我们把一片香山红叶夹进书页，把一张圆明园残荷照片存进手机，秋天就被我们以最朴素的方式挽留了。

这些瞬间的凝固，让短暂成为永恒，让过往有了温度。

　　暮色渐浓，我们踏上归途。女儿小心收好要送朋友的红叶，那小心翼翼的姿态，像是在收藏整个北京的秋天。

我知道，多年后她会长大，会去更远的地方看更绚烂的秋色，但这一片香山红叶，将会成为她记忆里最初、最珍贵的秋的标本，也成为她送给朋友最真挚的祝福。

　　于我，这个秋天的意义格外不同。在圆明园的残垣前，我懂得了美的脆弱与坚韧；在香山的红叶间，我明白了爱的易逝与永恒。人生如四季，此刻正至秋天——见过繁花，经过风雨，终于能在这绚烂与静默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

北京的秋啊，原来不是供人看的，而是供人品的。像一盅陈年的茶，初品是历史厚重的涩，再品是生命清甜的香，回味，才尝得那若有若无的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