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瓦猫

菲菲

　　立冬后的暖阳，澄澈的天色，工作日稍见疏朗的人流，让昆明老街更其温婉静好。

　　转过光华街，沿青石板再转角到景星街，马家大院的门庭便从叶影里浮出。这座百年宅邸像一位沉静的叙事者，缓缓攫住每一个驻足者。马家大院始建于1923年，是护国元老、滇军名将马鉁的宅院，有关资料记载马鉁与朱德同期同班毕业于云南陆军讲武堂，1928年出任昆明市第一任市长，马氏家族走出过4位将军，抗战时期被誉为“一门三将，三迤一家”，是名重一时的大家。 大院坐南朝北，“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砖木建筑，两层木楼房四合相通，中间是一个200平方米的青石板天井，屋角还有4个小天井。集木雕、石刻等工艺为一体，雕梁画栋，工艺精湛，是典型的白族民居经典建筑，同时又兼具云南彝汉“一颗印”建筑的特点。

正房上方有二层檐下，是国民党行政院长何应钦所题的“天南人瑞”牌匾，这字是将军的笔：兼具唐楷的筋骨，颜体的雄浑，一笔“天”字起笔如军阵列开，收笔处却藏着行书的婉转，让人浮想他曾持旗冲锋陷阵的刚猛，以及他被称作“黄埔慈母”“何婆婆”“武甘草”的柔韧。题匾马家，就是场时代的照面，不远处讲武堂的铁血、此间白族四合院的温软，都与这匾上之字相得益彰。同属民国军政高层，这题字是对马家尊长的礼赞，也是两个军人之间，对“长寿”与“守土”的默识，彼时云南正为抗战输送着35万将士，“人瑞”二字，是祝祷，也像对一个家族“持枪亦持仁”的敬服。

下方一楼檐下，是马鉁自己题写的“景行前哲” 一匾，字体行书意趣，楷法根基，内敛而恳切 ，而追慕效仿前贤及自我砥砺的表达，令人深感主人的厚道刚健。雕花六扇大门侧蓝底镏金对联“金陵世系传千代，铜柱家声启后人” 应是后人旌表手笔，马氏的痕迹在大门头“马家大院”红色门匾之外，所余大抵就是这些。不曾追问这院子现今的归属，只知两层楼的房间在经营各式文创产品，诸如“非遗香云纱”“唐卡”等。正房大厅及院坝常举办话剧表演活动，今天大门口尚立着话剧《雷雨》《又见杨升庵》《红玫瑰与白玫瑰》等的预告牌，我的朋友泊寒先生的相册里多次看到演出的情景，久向往之，却至今仍未得偿。

　　流连于西厢房二楼一家叫“滇器极婺”的文创作品小店，被琳琅满目的陶兽瓦猫吸引，猫之入文创，蓝猫虹猫黑猫KT猫均曾风行，但从未见以土陶为材质，丑陋狰狞如此的猫，有的古旧壮大者有三岁孩童大小，巨口如渊，獠牙似戟，双目圆瞪，仿佛千百年来从未阖眼；稍小一些的也大口洞开，猫牙差互，眼神凛栗，颇不好惹的样子。只有成堆的用于项链钥匙扣等的小挂件，恶猫才稍见憨态，色彩斑澜，灵动俏皮起来，真正作了文玩摆件；我对这一艺术形象很是陌生，气质脱俗的女店主脖子上挂着小巧别致的一款缓缓讲述，为我解开一个个谜团。

这形制各异的系列作品中，流淌着滇中独具特色的文化血脉， 瓦猫是滇中人民的镇宅神兽，通常立于屋脊或檐上，以猫为名，做的却是虎的营生。能守宅自然都要有些凶相，但它们“张口不噬人，吞尽世间煞”。面目狰狞，就是先民与无常命运签下的契约：以凶煞之形震慑凶煞之事，恰似为屋檐为屋檐下的家人筑起一道护卫长城。

顾名思义，瓦猫自然是泥土胚胎，烧制成陶，达官贵人寻常百姓，皆能力及，能工巧匠胼手胝足都可创造，妍蚩好恶虽各各有异，但其共同之处是：瓦猫们都耳能听风，眼能穿云，口部镂空以吞噬灾难邪恶。大理白族有民谚：“瓦猫不开口，邪祟满街走”，那呲牙裂嘴空洞丑陋的口腔，原是人间邪恶与苦难的归处。

店主细数，文山瓦猫头顶莲冠，尾盘八卦； 呈贡瓦猫圆眼平耳，红绿点彩 ；鹤庆瓦猫独角长舌，素胎无釉 ；玉溪瓦猫背镂金钱，双耳后掠 。 它们遥相呼应，构成滇地人民屋顶上的傩戏舞台，神秘而悠远，令人敬畏，我联想起家乡民间舞阳戏中狰狞的面具后，对逝者及生者灵魂的护佑和安抚的温暖， 那些曾经被瓦猫守护过的房子下，人们命运崎岖，人们也生生不息。

　　归途穿行于高楼峡谷，水泥森林告别了重檐高脊，取消了神兽踞守，人类积攒了无尽的已知，同时也创造了更漫无边际的未知，在浩渺无垠的未知面前，小小的瓦猫走下屋脊，住进展台掌心，怒目渐渐温柔，巨口渐渐喜庆，我们的能量不再需要它吞噬雷电暴击邪祟，我们只期盼它舔平那心湖下奔涌的焦虑，只盼望它牵引住记忆中那稀薄的乡愁。

我们不再请端公择吉日，以鸡血点目，念咒语激活它的灵力 ，来护佑一家人的平安，我们有千百种办法来增强安全感，诸如棍棒、刀斧、枪炮、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我们把瓦猫捏小，赋予它微笑可爱甚至妩媚，轻佻的在掌中把玩，挂脖子下祈福，对无常的敬畏、对安宁的渴盼，还有其他一万个可托付的神祇，瓦猫不再是神，它只是个可亲可爱的小伙伴了。

　　走进马家大院，遇见瓦猫，或者应该说，马家大院让我走近，瓦猫让我遇见，都是光阴的馈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