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

黄美德

<p class="ql-block">  开门节,是傣族的重大节日之一,时间在 十月十五日左右。开门节过后,天气渐渐凉爽,农活渐渐松弛,人们可以外出和谈情说爱、结婚了。这时,纺线场上便热闹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夜幕刚刚降临,姑娘们或二三个,或三五个地相约着,在某家的院子里燃起一堆火,摆上木制纺车“咕噜咕噜”地纺起线来。她们不是因为天气冷而围着火堆纺线的,而是为了选择自己理想的对象。她们每人都有两张竹篾凳子,一张自己坐,一张是留给情人来坐的,备用的这张凳子是用筒裙的下摆盖着的。</p><p class="ql-block"> 这时,三三两两的小伙子吹着“竹笓”串纺线场来了。他们用优美、抒情的乐声向姑娘们求爱。好像在说:“姑娘啊!姑娘,你是一朵最香最美的鲜花,阿哥是闻到花香才来的,请不要拒绝阿哥的爱……”</p><p class="ql-block"> 在乐声中,小伙子走向心仪的对象。如果姑娘也喜欢这个小伙子,她就会拿出备用的小凳子给小伙子。</p><p class="ql-block"> 宝蓝色的夜空,银色明亮的月亮从后山升起,月光穿过幽深的林海,映射着幢幢竹楼。</p><p class="ql-block"> 寨子边的菩提树下,传来悠扬缠绵的笛声。眼前,出现树根腳相拥的情侣。</p><p class="ql-block"> 朋友说,“版纳的傍晚是多么美好,版纳的傍晚是情人的世界,令我陶醉令人神往啊!”</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初,她已经是州医院的一名小护士了。那时,中心工作很多,工作队伍里都有医务工作者的身影。一次,她参加民族工作队,到了一个边远的寨子。送医送药跋山涉水,蓝天白云,骄阳似火,她的脸晒得红朴朴的。山路上,她放声歌唱,她美丽而又活泼。</p><p class="ql-block"> 工作队里有个青年才俊,才二十出头已经是县委书记了。开门节后的一天傍晚,收工回来的路上,青年才俊头缠水红色包巾,屹立凤尾竹下放声高歌:</p><p class="ql-block"> 金莲花啊白莲花,哥哥变作鹭鸶来看花。 当粗壮的手搭在你的肩上,我会把幸福和快乐轻轻唱。</p><p class="ql-block"> 她的脸更红了,她知道他是为她而歌。他工作能力强,文化底蕴深厚,他知道不少贝叶经的故事。但到要真正定夺的时候,她犹豫了,她想“人家会说,某某家女儿嫁了个傣族”。</p><p class="ql-block"> 那时,历史上遗留的民族隔阂,一时半会融化不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女干部如凤毛麟角,干部队伍里阴衰阳盛。早年的女医务人员,几乎都嫁了当官的,后来者戏称她们“官太太”。</p><p class="ql-block"> 美丽的西双版纳,慕名来此体验生活的艺术家络绎不绝。有个北京来的摄影记者,新疆人,也爱上她她也没要,大概是心高气傲吧。</p><p class="ql-block"> 大约是1955年,上级医院一些进修名额,但要过考试。朋友报名了,之后找人帮助补课功课。这个帮她补课的人,后来成了她的丈夫,她说,如果不要他,别人会说闲话。丈夫不当官,就是一个普通干部,正所谓“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p><p class="ql-block"> 朋友结婚后,跟随丈夫工作和生活在乡下,在乡村卫生所一呆多年,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才调入县医院和我成了同事。</p><p class="ql-block"> 这时,朋友夫妻恩爱,夫唱妇随琴瑟和鸣。一次医院分房不公,朋友的丈夫来到医院,为朋友打抱不平。</p><p class="ql-block"> 这样恩爱的夫妻,后来却反目成仇。这又是为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末,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朋友的丈夫调回老家,在还回来的地石上新房拔地而起,朋友丈夫也成为有点名望的律师。这时孩子也大了,朋友提前退休,随丈夫回老家安度晚年,实际上是买菜做饭服侍家人。</p><p class="ql-block"> 此时,当年追求过她的县委书记,已经是厅级领导。这个人外调和上调,还有一段故事。文革时期,党的民族政策和统战政策遭破坏,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当时出现一种声音:“除了医生和老师,做生意我们也会。”</p><p class="ql-block"> 言下之意,不难理解。据说,这个人还是骨干。然事出有因,妥善处理便是将他调走,这个调也是高升。</p><p class="ql-block"> 朋友跟随丈夫,一度在过勐混。在勐混的时候,她和一位刀姓摩雅傣相处甚好。这位摩雅傣是本州1955年培训的,也算是科班出身。刀摩雅皮肤白皙光滑,头发乌黑亮丽,那身美丽的傣装,显出她苗条婀娜的身姿。</p><p class="ql-block"> 这时,有人给她介绍对象。这个在傣族院子的篝火边听纺车“咕噜咕噜”声长大的少女,她莞尔一笑摇摇头。傣族,那真是一个爱情至上的民族。这时,她才十七八岁,思想非常单纯,面对那些三寸不烂之舌,她同意了那桩婚事。男方是位南下干部,长她十多岁。从此,再没有唧唧哦哦。这就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一次下寨子她出轨了,而且有了孩子。朋友说,这位摩雅傣打着把花伞,四处寻找堕胎药。打不下孩子,只好向老公坦白。老公十分生气,经过多方工作,念在摩雅傣年轻原谅了她。但这个私生子,必须送回她娘家。</p><p class="ql-block"> 这个私生子是个女婴,才出生就被送到寨子,在傣族村寨长大读书。</p><p class="ql-block"> 光阴荏苒,八九年过去了。摩雅傣再没有生出女儿,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年迈的老公慢慢想通了,同意将女儿接到家里。这时的小姑娘着傣装,讲傣话,梳着傣族的发髻,俨然一副小村姑,样子也是祛生生的。</p><p class="ql-block"> 有了城市户口的小姑娘,随着环境的变化,中学毕业后还有了工作,成为卫生系统的财务人员。</p><p class="ql-block"> 一次,一伙人下乡,小姑娘生火做饭,饭菜熟了以后,她说:“某叔叔怎么还不回来?”</p><p class="ql-block"> 旁边的人就说:“什么某叔叔,那是你爸爸啊!”</p><p class="ql-block"> 小姑娘从此知道自己的身世,于是便不原谅母亲--摩雅傣。</p><p class="ql-block"> 摩雅傣的老公原来是银行领导,年老体衰寿终正寝。独生儿子当兵回来分到银行,也都结婚生子了,老婆是邮电局职工。版纳在地图上,属于金三角,这里一度毒品泛滥。摩雅傣的儿子,不幸染上毒品死翘翘了,摩雅傣变成孤家寡人了。</p><p class="ql-block"> 一天,我到邮电局宿舍玩耍。这时遇到一个熟人,她老公以前在医院制药厂。交谈中得知,摩雅傣大多数时间和儿媳妇在,儿媳妇贤惠善良,待她还是不错的。闲聊中,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她说:“刀医生刚刚才走的。”</p><p class="ql-block"> 我折转身急起直追。只见摩雅傣面貌全非,她弯腰驼背,我拉着她的手,感慨万千。</p><p class="ql-block"> 刀医生说:“黄医生,我的命好苦啊!”她眼泪婆娑,声色哽咽。</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p><p class="ql-block"> 退休之后,各奔东西。断断续续的消息有时也不准,一会说刀医生死了,一会说她好好的,后来听说,她又回到原来的寨子,和原来的家人安度晚年了。</p><p class="ql-block"> 再说我的那个朋友,跟丈夫回到老家后,突然听闻,老公有了外遇,老公跟一个老同学旧情复燃。于是,她带着孩子去打那个女人,从此感情破裂。</p><p class="ql-block"> 之后夫妇俩彼此指责,丈夫大造的舆论,称那些孩子都不是他的。一次,他还找到我,诉说朋友作风不好,孩子都不是他的,当时我就义正辞严地驳斥他,我说:“我听到的,恰好和你说的相反,都说你作风不好。”</p><p class="ql-block"> 自那以后,他就没有再和我联系。朋友又回到生养她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这种情况下,闹离婚是很正常的。 朋友说,她什么也不要,包括房子。我院党支部书记陈志美去过她家,陈书记对我说:“你要告诉她,不能放弃房产,你大概没有去过,我去过了,房子不错。”</p><p class="ql-block"> 都说家和万事兴。闹多了,家庭就会出事。</p><p class="ql-block"> 我这时从北京进修回来,有一段时间坐内科门诊。与内科门诊一墙之隔的,是是妇产科门诊部。才八点,妇产科就诊的人络绎不绝。</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向外探望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眼帘。她叫刘娜(化名),看出是我的时候,她的目光流露出一缕惊喜。我知道她结婚又离婚了,因为不会生孩子。我这时没有病人,刘娜进来了,落座后,她将手里的化验单递给我。她说:“黄医生,你帮我看看这张化验单。”</p><p class="ql-block"> 我接过一看,尿液乳胶实验阳性。我告诉她:“你已经怀孕了,是谁的孩子?”这时,我不仅是医生也是朋友。</p><p class="ql-block"> 刘娜说出名字,是朋友的长子。刘娜见我时流露出惊喜,显然知道这些复杂的关系。朋友的长子,他的家庭也是分崩离析,也是没有正式离婚。未婚先孕,刘娜担心在所难免。我告诉她,我会转告她妈妈,妥善处理好此事。</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妇产科玉朵医生站门口,焦急地东张西望,她一回头看见了刘娜。玉朵带开玩笑地说:“黄医生,你不要跟我们抢病人。”</p><p class="ql-block"> 我后来才知道,刘娜患的是宫外孕。她原来的不孕症,看来是输卵管堵塞。</p><p class="ql-block"> 刘娜住院了,我将情况告诉朋友。朋友非常冷静,几乎是面不改色。</p><p class="ql-block"> 过了两天,我到病房看望刘娜。这是术后两天,朋友的儿子在一侧陪护她。</p><p class="ql-block"> 朋友的这个儿子,才买了辆新客车,部分钱是贷款的,发现丈夫有外遇,便将客车收回,断了丈夫的财路。</p><p class="ql-block"> 没有了客车,朋友长子只好帮人开车。这种职业称“边马”。那时的客车是昼夜开,连轴转,司机容易疲劳。一次出车途中,遇晚间,客车翻车坠下山岩,朋友的长子当即死亡。朋友后来说,儿子的双手抱一起,大约是眯着睡觉。这次打击,可谓摧枯拉朽。经亲戚朋友劝解,朋友夫妇重归于好。 </p><p class="ql-block"> 这之后,我去过她家。朋友的丈夫给我盛情款待。他家一个亲戚跟我说:“这一次,他对你算很不错了。” </p><p class="ql-block"> 朋友的丈夫,当夫妻俩和睦相处的时候,朋友的朋友,他也视作他的朋友。</p><p class="ql-block"> 再次变故,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朋友带着几件换洗衣服离家出走了,她就像电影上的“娜拉”,她的心结始知没有解开。</p><p class="ql-block"> 两天后孩子找到她,孩子说:“你感觉什么方式好,由你自己选择。”</p><p class="ql-block"> 这一次正式离婚了。现在的孩子好,通情达理。朋友才离家出走,有俩个人就去找她,要给她介绍对象。如果我不说出来,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他们介绍的人,就是刘医生,版纳州的儿科权威。但朋友拒绝了。</p><p class="ql-block"> 离婚后的朋友,经常会来找我,她和我睡在一起,一讲就是大半夜。我心里想,朋友带着心病,这是一种复杂的感情。</p><p class="ql-block"> 我给朋友讲个故事。有个男士被人捉奸 ,这些捉奸的人,马上就通知他老婆。人们以为,他老婆来以后会大吵大闹。出人意料的是,他老婆来以后,视丈夫为不听话的孩子,还温文软语,将老公带回家。这个女人是个华侨,大概带着更多的中国传统文化。不孝有三,男人可以公开纳妾,我用的是三从四德。这位出轨的男人,也算金盆洗手,后来再也没有犯错了。既然放不下,给他一个改正过来的机会。显然,朋友做不到,朋友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p><p class="ql-block"> 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烦心事。她说:“孙子几次来跟我要钱。”</p><p class="ql-block"> 儿媳妇以为,儿子苦的钱放她哪里。她告诉孙子:“奶奶没有钱。”</p><p class="ql-block">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止痛药,实际上最关键的是,离异后的丈夫,最后也没有找到合适的配偶。不要以为夕阳无限好,二度婚姻的成功率太低了。爱过的人恨起来仇恨加倍,在某种意义上是幸灾乐祸,也算是疗伤止痛的一剂药吧。</p><p class="ql-block"> 时间,就这样一晃十多年。朋友单独住一个地方,我还是挺焦心的。现在有些老龄人睡觉中故去,我还是担心这个的,所以,过一久我就给她打电话。另外,我劝她跟儿女在。</p><p class="ql-block"> 两个月前,她去跟儿女在了,儿女对她也非常好。然而就在这时,她的皮肤出现黄疸。朋友原来就有胆囊结石,作B超,除了胆结石,还怀疑是胰腺癌。从黄疸出现到过世,整个病程不到一个月。想到朋友沉疴,我不由地想到,朋友这病是气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雪白的病房,弥留之际。她的眼前不断地晃动着,头缠水红色头巾的傣族阿哥。阿哥屹立在凤尾竹下,放声高歌:</p><p class="ql-block"> 金连花啊白莲花,哥哥变作鹭鸶来看花。当粗壮的手搭在你的肩上,为会把幸福和快乐轻轻唱。</p><p class="ql-block"> 宝蓝色的夜空,银色明亮的月亮从后山升起,月光穿过幽深的林海,映射着幢幢竹楼。</p><p class="ql-block"> 她噏动着嘴唇,她的眼睛轻轻地合上了,她的脸色平静如水,她是飞到幸福和快乐的地方去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以后。夜幕降临了,傣家院子里,篝火旁,傣家少女纺车的咕噜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小伙子吹着竹苾串纺线场来了,他们用优美抒情的乐声向姑娘求爱:“姑娘啊!姑娘,你是一朵最香最美的鲜花,阿哥是闻到香味才来的,请不要拒绝阿哥的爱……”</p><p class="ql-block"> 宝蓝色的夜空,银色明亮的月亮升高了,肩挎药箱的白衣天使,好像漂浮在云端。摩雅傣也走了,幸运的是主持丧事的是她的女儿。闻此,我不由地舒了口气,她终于理解和原谅了她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