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体文：在历史长河中衍变之逻辑密码与当代复兴

荆竹

赋体文：在历史长河中衍变之逻辑密码与当代复兴

荆竹/文

中国赋体文作为中华文化宝库中之璀璨明珠，其独特的文体形式与审美特质，承载着千年文脉之传承与创新。从先秦之雏形初现到汉唐之鼎盛辉煌，再到宋元明清之多元嬗变，赋体文始终以“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为核心，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吸收其他文体之养分，形成“体物浏亮”与“文气沛然”之双重美学品格。然而，在当代赋体文复兴之浪潮中，关于其文体特性、押韵规范与时代价值之讨论，折射出的传统经典与现代创作之间之张力，引起了人们的一些深思。对此问题的讨论，需从赋体文之起源与文体特征方面予以辨析。赋作为中国古典文学之重要文体，起源于战国，成熟于汉代。"赋“字古义为”铺陈“铺叙”，《文心雕龙·诠赋》云：“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此一经典定义揭示了赋体之核心特征——以铺陈为基本表现手法，通过华丽之辞藻描写事物，抒发情志。那么，写赋是否必须要押韵，赋之起源与发展中已有初步答案。人们皆知晓，赋体源于先秦之《诗经》表现手法（“六义”之一）与楚辞之融合，又受到战国纵横家说辞之影响。早期赋作如宋玉之《高唐赋》《神女赋》已呈现韵散结合之特点，而荀况之《赋篇》则更注重隐语之巧妙表达。由此可见，赋从诞生之初即具有半诗半文之独特属性——既有诗之韵律之美，又有文之铺陈之态。本文将从赋体文之起源、发展、衍变、逻辑与审美变迁、流动之文体与永恒之精神，以及当代创作特性等维度，予以系统性分析。

一、赋体文之起源与演变轨迹：从诗骚传统到文体独立

赋体文之起源可追溯至先秦时期之“诗骚传统”。屈原《离骚》以铺陈排比、夸张想象之手法，开创了“香草美人”之象征体系，为赋体文之“体物写志”奠定了基础。而《诗经》中之“赋比兴”手法，尤其是“赋”之直接铺陈，则成为赋体文命名与文体特征之重要来源。至战国时期，荀子《赋篇》以问答体形式描写礼、知、云、蚕、箴五物，结构严谨、语言工整，被视为赋体文之雏形。

汉代乃赋之黄金时代，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等大家辈出。汉大赋以体物写志为主，结构宏大，辞藻华丽，多采用主客问答形式，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对天子诸侯游猎场面之极致铺陈。此时赋体韵文特征明显，但已有散化趋势，在楚辞与纵横家文风之影响下亦逐渐成熟。贾谊《吊屈原赋》、枚乘《七发》等作品，以主客问答、铺陈排比、辞藻华丽为特征，标志着赋体文从诗歌中独立出来。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则以“赋家之心，包括宇宙”之气魄，将赋体文之铺陈艺术推向极致，确立了“体物大赋”之典范。此时，赋体文已形成“韵散结合”之独特形式：铺陈部分多用四六骈句，讲究对仗工整；抒情议论部分则散文化，灵活自由。此种“以韵为骨，以散为肉”之结构，既保留了诗歌之韵律美，又突破了诗歌之篇幅限制，为赋体文之繁盛奠定了基础。

汉大赋（古赋），是以气势代韵脚。汉代散体大赋（如司马相如《子虚赋》、班固《两都赋》）乃赋之鼎盛期。此类赋之典型结构为“主客问答”，语言上散韵相间，以散为主。它大量使用排比、对偶等修辞，句子长短不一，骈散结合。其音乐美主要来自于铺陈排比，通过一连串结构相似之句子造成磅礴之气势；骈俪对偶，上下句工整相对，自然形成内在之节奏感；虚词衬字，频繁使用“于是”、“若夫”、“尔乃”等连接词，调节节奏，带有明显之散文气息。在此阶段，赋并非严格追求一韵至底，而根据内容段落之需要随时转韵。韵脚之存在，更多是为了在长篇巨制中划分层次、提示停顿，而非唯一之韵律手段。

魏晋南北朝时期，骈赋兴起。赋受骈文影响，发展为“骈赋”（如江淹《别赋》），其对偶工整，辞藻华丽，音韵要求被空前强化，庶几通篇对仗，平仄相对，用韵亦更为严格规整。声律和谐，抒情成分增强，说明此时之赋，已逐渐由散入骈。曹植《洛神赋》、王粲《登楼赋》等名篇，将个人情感与景物描写完美结合。南北朝时期，沈约等人提出“四声八病”之说，使骈赋之韵律要求更为严格，如江淹《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之优美对仗。

唐代科举始以诗赋取士，催生了律赋这一高度格律化之形式。律赋对押韵、对仗、字数皆有明确规定，限制严格之同时亦促进了技巧之精进。王勃《寒梧栖凤赋》、李程《金受砺赋》等作品展示了唐代律赋之精密结构。与此同时，杜牧《阿房宫赋》等文赋已开始突破格律束缚，向散文化方向发展。

宋代欧阳修、苏轼等人开创之文赋，以散代骈，不拘泥于对仗与用典，更注重意境之营造与哲理之表达。苏轼《前赤壁赋》将叙事、写景、抒情、议论融为一体，韵脚自由变换，标志着赋体散文化之成熟。文赋之出现，使押韵从“必须”变为“可选”，赋之文体边界进一步拓宽。以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赤壁赋》为代表的“文赋”，乃是对骈赋、律赋过于注重形式的一种反拨。它吸收古文笔法，重返散行单句，抒情说理更为自由。虽然其中仍有押韵之段落，但整体上押韵不再是其首要追求，韵律感让位于思想之流畅表达。

明清赋作多以复古为尚，但亦有创新。明代唐寅、徐渭等人之小品赋清新活泼；清代桐城派方苞、姚鼐等将考据学风融入赋中，开创了学人赋之审美新风。

二、赋体文之衍变：从汉大赋、唐律赋嬗变到宋元明清之多元融合

汉魏六朝乃是赋体文之鼎盛时期，其发展轨迹呈现从“体物大赋”到“抒情小赋”之转变。汉大赋以司马相如、扬雄为代表，以宏大的叙事结构、繁复之物象铺陈与夸张之想象描写，展现帝国气象与文人抱负。然而，其“劝百讽一”之创作倾向与“竞为侈靡”之语言风格，逐渐引发批评。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虽在规模上更胜一筹，但已显露出形式僵化之危机。

南北朝时期之赋体文遂转向“抒情小赋”，注重个人情感之抒发与审美趣味之表达。曹植《洛神赋》以奇幻之想象与细腻之笔触，创塑了洛神这一经典造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则以散文化之语言与淡泊之情怀，开创了田园赋之新境界。此时，赋体文与骈文、散文之界限逐渐模糊，骈赋（如庾信《哀江南赋》）以对仗工整、用典精巧为特征，成为六朝文学之代表；而散赋（如鲍照《芜城赋》）则以自由灵活之形式，表达对历史兴亡之感慨。

唐代是赋体文之转型时期。科举制度之推行使“律赋”成为主流，其要求八韵对仗、平仄协调，并严格遵循“破题、承题、讲论、束结”之结构，成为应试文体之典范。律赋之规范化虽限制了创作自由，却推动了赋体文与诗歌之融合。杜甫《秋兴八首》等律诗中之铺陈手法，与律赋之韵律要求形成呼应；而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等作品，则以赋体文之铺陈结构写诗，展现了文体互渗之活力。

宋元明清时期，赋体文在继承前代之基础上，呈现出多元化发展趋势。宋代赋体文受古文运动影响，趋向散文化，苏轼《前赤壁赋》以主客问答之形式融入哲理思考，开创了“文赋”之新范式；欧阳修《秋声赋》则以散文化之语言与深邃之意境，将赋体文之抒情功能推向新高度。元代赋体文受戏曲影响，出现“剧赋”形式，如关汉卿《窦娥冤》中之赋体唱词，将铺陈手法与戏剧冲突融合，增强了艺术表现力。

明清时期，赋体文与八股文、骈文形成复杂互动。八股文之“代圣贤立言”与赋体文之“体物写志”在结构上存在共性，部分八股文作者（如归有光）尝试将赋体文之铺陈手法融入八股写作，形成“以赋入股”之风气。同时，骈文之复兴（如汪中《哀盐船文》）也推动了赋体文向精致化方向发展。清代赋体文创作呈现“复古与创新”之双重倾向：一方面，学者如阮元倡导“骈文正宗”，强调赋体文之对仗与用典；另一方面，袁枚、赵翼等性灵派诗人则主张“独抒性灵”，以赋体文写日常琐事，拓展了题材之范围。

近代以来，赋体文在西方文学理念之冲击下经历了“现代转型”。章太炎、刘师培等学者从“文学自主性”出发，重新审视赋体文之价值，认为其“铺陈之体”与“想象之用”符合现代文学理论；而胡适、鲁迅等则批判赋体文之“形式主义”，认为其“雕虫篆刻”脱离现实。此种争论背后，是传统经典与现代性之间之深层冲突。然而，赋体文并未因此消亡，反而在台湾、香港等地区及海外华人社区中延续创作，形成“现代赋体文”流派，其作品（如余光中《乡愁四韵》之赋体化改写）既保留传统韵味，又融入现代意象，展现了赋体文之生命力。

三、赋体衍变之内在逻辑与审美变迁

赋之演变并非简单之形式更替，而是与社会变迁、审美趣味、文人地位等密切相关之复杂过程。

从社会功能看，赋经历了从“劝百讽一”之宫廷文学，到科举取士之应试文体，再到文人抒怀言志之载体这一转变。汉代赋家多为文学侍从，赋作常有“曲终奏雅”之讽喻功能；唐代赋与科举结合，强化了其格律要求；宋代以后，赋逐渐成为文人自由表达之工具。

从审美取向看，赋之演变体现了中国文人审美从外在铺陈到内在意境之转变。汉大赋追求“包括宇宙，总览人物”之宏大叙事；六朝骈赋注重形式之美；唐宋以后，赋更强调情景交融之意境营造。此种转变与中国艺术从“错彩镂金”向“芙蓉出水”之总体审美发展相一致。

从文体关系看，赋始终处于诗与文之审美张力之中，不断吸收其他文体之营养。赋受诗之影响则讲究韵律，受文之影响则趋向散化，与词之结合产生赋的抒情性，与论之融合增强赋的思辨色彩。此种跨界融合正是赋体保持千年活力之关键。

通过以上之梳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赋之“韵律”不等于简单之“押韵”。广义之韵律感，乃是赋体一以贯之之灵魂。它包括语言之节奏、气势、对偶、排比等造成的音乐性。此乃赋体不可或缺之审美特征。 即使不押韵，一篇作品如果能通过铺采摛文、体物写志、骈散结合营造出强烈的节奏感与气势，它依然具备赋之神韵。

狭义之押韵，只是实现韵律感的一种手段，而非目的本身。它在赋的不同历史时期重要性不同，在古赋中较为自由，在骈赋律赋中乃是核心规则，在文赋中复趋于淡化。故，将“赋之四大韵文之一”简单理解为“作赋必须像作诗一样句句押韵”，乃是一种误解。此处之“韵文”，应理解为讲究语言音乐性之文体，与不讲究此处之“散文”相对，而非特指“押尾韵之文体”。

四、赋体文——流动之文体与永恒之精神

赋体文千年流变史，是一部文体与时代对话之历史。从汉唐之盛世强音到宋元之个性之抒发，从明清之复古求变到当代之多元探索，赋体文始终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

赋体文之历史，亦乃一部“兼容并蓄”之文体演变史。从诗骚传统到汉大赋，从唐律赋到现代文赋，其每一次转型皆伴随着对其他文体之吸收与超越。当代赋体文之复兴，不是简单之“复古”，而是对传统经典之“再发现”与“再创造”。在全球化与数字化之时代背景下，赋体文以其独特之铺陈艺术与审美品格，为现代人提供了一种“慢写作”之可能——通过细腻之描写与深邃之思考，在快节奏之生活中寻找精神之栖息地。

当代赋体文之复兴，既是文化自信之体现，也是对传统经典之创造性转化。然而，关于“赋是否必须押韵”之坚执，折射出创作中对形式规范与自由表达之矛盾。从历史维度看，赋体文之韵律要求并非一成不变：汉大赋以“韵散结合”为主，骈赋强调对仗与用典，律赋要求严格押韵，而文赋则散文化倾向明显。故，再次强调当代赋体文之押韵问题，需置于文体演变之历史语境中去理解：若追求“古典范式”，可借鉴律赋之韵律规则；若强调“现代创新”，则可放宽要求，以“意脉流畅”替代“形式工整”。

如今我们创作赋体文，不应简单回归某一历史模式，而应在理解赋体演变规律之基础上，把握其“铺陈写志”之本质特征，创造出既能承继传统精髓又颇具时代气息之新赋体。唯其如此，赋体文这一古老艺术形式才能在当代文学园地中焕发出新的审美生机，真正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学之创造性继承与创新性发展。

赋体文之未来，不在于固守形式规范，而在于保持其“体物写志”之核心精神，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之碰撞中，不断拓展文体边界，创造属于这个时代之“新赋体”。正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所言：“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只要此一精神不灭，赋体文便能在历史长河中继续流转，成为中华文化永恒之文体密码。

五、当代赋体文之创作特性：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平衡

当代赋体文之创作特性，大体可概括为以下三点：首先，体物与写志之统一。继承“铺陈物象”之传统，以细腻之描写展现时代风貌（如描写城市景观、科技成就）；同时融入现代人之情感与思考，使赋体文成为“时代之镜像”。

其次，形式与内容之平衡。在尊重传统文体规范（如对仗、用典）之基础上，吸收现代文学手法（如象征、隐喻），避免陷入“形式主义”或“内容空洞”之极端。

再次，语言与审美之创新。突破文言词汇之局限，融入现代汉语之鲜活表达（如网络用语、方言词汇），使赋体文既具古典韵味，又贴近当下生活。如当代作家潘岳的《西岳华山赋》以骈散结合之形式，描写华山之险峻与文化底蕴，同时融入对生态保护之思考，实现了传统与现代之对话；而网络作家“燕垒生”之《天行健》赋体序章，则以科幻题材为背景，用赋体文之铺陈手法展现未来世界之宏大场景，展现了赋体文跨界之可能。

那么，当代赋体创作文体究竟如何把握，基于赋体之历史源渊流变，鄙意当代赋创作应着重把握以下几个方面：

1. 抓住本质，而非形式。赋之灵魂乃是“铺陈其事而直言之也”（朱熹语）。下笔前，先思考你是否需要一种铺张扬厉、体物写志之表达方式。如果内容需要磅礴之气势与华美之描绘，赋体恰为合适。

2. 韵律感优先于押韵。当代赋作不必拘泥于必须押韵之教条，而应根据表达需要灵活运用韵散。可以创作全篇押韵之律赋式作品，也可采用苏轼《赤壁赋》式之散韵结合方式，甚至完全散文化之文赋亦符合赋体发展之脉络。关键在于保持赋体特有之铺陈气势与审美意境营造。不被“必须押韵”束缚住手脚。作者可将更多精力放在构建整齐之句式与排比方面，此乃营造赋体气势最有效之方法。推敲对偶之工整与巧妙，好的对偶能极大提升文采与节奏感，并注意语言之节奏与顿挫。通过四字句、六字句之交错使用，形成自然之语流节奏。

3. 灵活用韵，服务内容。把握赋魂，而非形似。赋体之本质在于“铺陈事物，抒发情志”，而非单纯之形式模仿。当代赋创作应抓住此一内核，避免陷入堆砌辞藻、徒具形式之误区。真正之赋体精神乃是通过对事物之深入观察与描写，表达作者对世界与人生之深刻思考。

如果你追求古典雅致之风格，可适当押韵，但不必强求一韵至底，可学汉赋随文意转韵之方法。如果你写赋更偏重说理或具有现代思辨之色彩（类似文赋），则完全可以韵散结合，甚至以散为主，以思想之深度与气势取胜。

4. 个性表达，时代关怀。历代优秀赋作皆为个人情感与时代精神之结合。当代赋作者应立足当下，将个人体验与时代关怀融入创作，使赋体文成为表达当代中国人精神世界之有力审美载体。

成功的当代赋作需在继承传统之基础上创新。在题材上，既可描写传统文化，也可表现现代生活；在语言上，可将古典语汇与现代汉语有机结合；在技巧上，传统比兴与现代象征手法均可并存。如此方能实现赋体文之创造性转化。

总而言之，写赋不一定要严格地、通篇地押韵。将赋与韵文完全划等号，是对其丰富文体流变之简化。真正优秀之赋作，其魅力在于铺陈排奡之气势、光华四射之辞采与内在之节奏律动。押韵乃是锦上添花之手段，而非不可逾越之铁律。当代创作，贵在得其“神”（铺陈与韵律感）而不必拘泥其“形”（单一之押韵规则），方能使此一古老文体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荆竹2025年11月14日-23日草于风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