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桂湖的黄昏

和平

　　来双桂湖，最好是拣一个斜阳把西天烧成窑变釉色的黄昏。此刻双桂湖化作欧阳修笔下的琉璃万顷。

归舟载满雀噪，野鸭白鹳掠过水面，投下的影子惊醒了行将入眠的荇菜。蓦然回首，暮色中的双桂堂飞檐翘角，像是哪位仙人遗落的笔架，正在水墨氤氲处升起淡淡青烟。

我从那喧嚣的市井声里脱身出来，像是被一种诱人的、柔软的力量牵引着，一步步迈入这国家森林城市、国际湿地城市的中心怀抱。

甫一入园，市廛的嘈杂便像退潮般，倏忽间远去了。扑面的，是一股清润的、带着负氧离子的香风。风拂在脸上，温软不燥，一下子就将你饱吸的尘埃虑洗去多半。

　　沿着蜿蜒的湖畔小道缓缓地走，游客仿若与谁在呢喃着什么。这路是极体贴人的，曲曲折折，弯弯绕绕地依着水岸，总将最好的景致送到你眼前。

路旁水边生长着密密的芦苇、菖蒲，巴茅草或不知名的花草，绿的绿得沉郁，彩的彩得执拗。微风穿过，它们便发出一片窸窸窣窣的碎响，若无数的精灵，在低声交换着秘密。

走着走着，不觉已到了湖边开阔处。眼前豁然一亮，那一片浩渺的烟波，便毫无防备地、整个地铺展在人面前了。

　　我怔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湖，不像我曾见过的许多名湖大泽，有着逼人的、需要人仰视的壮阔。它是谦逊且温婉，像一块被遗落在人间、展示中忘了收回去的巨大翡翠，静谧地卧在这渝东的平原上。水色是那种幽幽的碧，深沉得可爱，仿佛积攒了千百年的宁静与故事。

此刻，夕阳正懒懒地斜挂在远方的山峦上，已没了正午的炽烈，像一枚熟透了的、红彤彤的果子，随时要坠下去。它的光，是富丽的、慵懒的金色，毫不吝惜地洒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

水波不兴，只有那光在跳跃，漾开一圈一圈温柔的、长长的光带，从眼前一直铺到望不见的远方，仿佛是一条通往神话国度的金光大道。

　　我的脚步更慢了，几乎是挪着的。走走停停中，我想到了王摩诘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此刻虽未到水穷处，也无心看云起，但这份闲适与从容的心境，却是相通的。

来此之前，心里那些纠缠不休的烦恼琐事，在此刻看来，是何等渺小无谓。人为何总要将自己困在方寸之地的纷扰里，却忘了天地间有这般广阔的宁静呢？

我的目光，从那片炫目的金波上移开，转向近岸的湿地。这里才是真正的生机盎然之处。

残荷执拗地擎着枯茎，静静地浮在水面，焦黄中静待着来年的轮回，然却凭添出几分枯萎的画意，教我想起李义山那句"留得枯荷听雨声"来。湖水是清澈的，可以看见水下蔓生的水草，柔柔地随着暗流摇摆，像西施浣洗时飘逸的长发。

偶尔有几只水雉，迈着细长的腿，优雅地从一片莲叶跳上另一片，身后留下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这景象，忽然让我想起谢灵运的句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虽景物季节不尽相同，但那由静默中通感到的生机流转，却是一般的无二。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飘得更远了。这双桂湖，名字里带着“桂”字，想必与那驰名西南的双桂堂有着不解的渊源罢。古刹那梵音钟鼓，宝殿那袅袅香烟，历经数百年的风雨，其精魂早已浸润了这方水土。

这湖水的沉静，或许便得道于那禅意的点化？它不言不语，却仿佛在诉说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妙理。

万物在水软山珍中，都各得其所，自在生长。那水草，那飞鸟，那斜阳，那篁林，连同我这一介偶然闯入的过客，都成了这和谐的生命乐章里的一个音符。

在此地，你无须刻意去追求什么真理，真理就弥漫在这飘来荡去的空气里；你亦无须执着追寻什么意义，意义就凸现在这一动一静之流云中。

　　不知不觉，夕阳的最后一道金边也终于被远山吞没了。天色由橘红转为淡淡的茄紫，又渐渐沉入一种鸽灰色。

湖边的都市，已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滚得水里到处都是。灯火在水中沸腾，在微微泛起的夜波里，碎成万千闪烁的光点，与天上疏朗星子混在一处，竟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了。

晚风也带来些许凉意，从湖心阵阵吹来，掠过肌肤，反倒令人神清气爽。

望着暮色中湖畔的亭榭孤塔，恍觉北宋《千里江山图》里的观澜阁跨水而来，连呼吸都沁着青绿山水的墨香。

蓦然惊觉自己此刻正站在时空的折痕中。往左是陆放翁“瑞丰亭上一杯酒，渺渺郊原水初白”的吟唱，往右是范成大“风雨天低夏木寒，梁山鼓角报平安”的忧忡。

双桂湖的黄昏，终究是调和了宋元山水与明清小品的灵气，在巴山蜀水间点染出独属梁平的墨色。

　　我该走了。转身离去时，心里竟是满满的不舍。

陶渊明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短短一两个时辰的盘桓，于我而言，真不啻于一次灵魂的涤荡与回归。来时的我，带着一身的疲惫与烦乱；去时的我，脚步虽也沉重，心里却像这湖水一般，盛下了一片宁静的星空。

双桂湖的黄昏，怕是要长久地印在我心里了。它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奇景，却是一帖温润的慰藉。在这喧嚷的尘世里，能有这样一方水土，容你暂且卸下担子，发一发呆，想想无关紧要的事，实在是莫大的福分。

我默默地想着，脚下已走出了湿地公园。身后的那片湖，那片湿地，包括梁平的万顷篁林，已融入了沉沉的夜色里，只留给我一个清凉的、带着沁馨气息的梦。

2025.11.22（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