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3.13:一月之内,两位至亲相继远行——记曾祖母与祖母的离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具体是一九六八年的深秋,还是一九六九年的初春,如今已记不太真切。只记得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寒气还凝在屋角,我刚从太奶奶暖和的被窝里挪出来,拢着衣角正准备去上学,没走几步,就听见她屋里传来含糊不清的唤声:“育娃、育娃……”声音轻飘飘的,带着说不出的无力。母亲听见了,脚步匆匆地跑过去,推开门就见太奶奶趴在冰冷的地上,嘴角淌着口水,身子怎么也动弹不得——后来才知道,她原是在喊我的小名“斌娃”,只是病得厉害,口齿早不清爽,听着竟像“育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那天起,我可怜的太奶奶,就再也没能说过一句话,再也没能自己迈一步路,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躺便是将近一年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家里至今还珍藏着一张老照片,照片的边角已经泛黄卷翘,上面用钢笔工工整整写着:“曾祖母七十有七与曾孙们合影”。那是太奶奶病倒后没多久,爷爷特意托了好几层关系,从通化公社请了照相馆的师傅,专程到家里院子里拍的。照片上,太奶奶坐在一把旧木椅上,身边密密匝匝围着她当时所有的曾孙辈,数一数,整整十一个。她走后,家里又添了四个重孙,可惜她没能亲眼见见。那时我是最大的,刚满十二岁,和小我三岁的二弟并肩站在最后面;最小的三弟兰勇和妹妹李珍,还不满一岁,被大人们放在最靠前的木制婴儿车里,小脑袋歪歪的,眼神懵懂;红梅堂妹、李文堂弟、李武堂弟刚学会走路,站得摇摇晃晃,小手要么紧紧拽着太奶奶的衣角,要么攥着衣角发呆;宝珍表妹、红卫表妹,还有李军堂弟、李学堂弟,有的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镜头,有的被旁边的动静吸引,扭头扯着小伙伴的袖子。照片上的太奶奶,嘴角微微耷拉着,乍看像在抹泪,实则是笑得合不拢嘴——那份儿孙绕膝的欢喜,藏都藏不住;倒是那几个小不点,有的咧嘴笑出豁牙,有的咧着嘴哭鼻子,闹哄哄的,满是烟火气。如今想来,太奶奶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十一个曾孙绕膝,也算是一桩难得的福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为了不让长期卧床的太奶奶长褥疮,父亲特意从北京寄回来好几块厚厚的海绵垫,足有十几公分厚,铺在床上软乎乎的,垫着身子格外舒服。在当年的村里,这海绵垫可是稀罕物,谁家也难得有,乡亲们来串门时瞧见了,都忍不住伸手摸摸,啧啧称奇。即便躺在床上不能动,太奶奶心里也总惦记着我们这些孩子。旁人送来点好吃的,哪怕是一小块掉了渣的糕点、几颗裹着糖纸的糖果,她也总要费劲地哼哼着,含混不清地喊着我们的小名,执意让大人们省下一口,留给我们这些馋嘴的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偏偏祸不单行。太奶奶倒下还不到半年,本身就身子弱、常年小病不断的奶奶,就被家里的重担熬垮了。送她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全家人都懵了——肺癌。那两个字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天仿佛一下子就塌了。我可怜的奶奶,那时还不到五十八岁啊,一辈子起早贪黑,忙里忙外,竟没享过一天清闲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奶奶这辈子,是家里最操劳的人。太奶奶的饮食起居,我们这些孙辈的吃喝拉撒,全靠她一手照料。她就像家里的顶梁柱,悄无声息地撑起一片天,可这根顶梁柱一倒,整个家瞬间就乱了套。太奶奶在床上要人端水喂饭、擦洗身子,奶奶住院要有人日夜陪护,弟弟妹妹们又都还小,一个个离不开人照看。奶奶先在河津县赵家庄卫生院住院,后来病情加重,又转到了万荣县南张卫生院。我记得在南张卫生院看她那次,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颧骨高高凸着,眼窝陷得深深的,喘气时胸口起伏得厉害,像揣了只扑腾的小鸟,说话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可她的手却紧紧拉着我,指腹磨得粗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攥得紧紧的,久久不肯松开,像是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我似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段日子,家里的人像是被拆成了好几瓣,兵分几路地忙。有的在家守着太奶奶,细心伺候;有的在医院陪护奶奶,不敢有半点怠慢;还有的四处奔波,挨家挨户敲门借钱,托遍了熟人找稀缺的药材。那时候,不光家里钱紧得叮当响,就连“连霉素”这种治病的常用药,也难觅踪影,往往要跑好几个公社卫生院,托好多人情,才能找到一点点。全家人就在这样的焦虑和奔波中,一天天熬着,熬了半年多,可终究没能留住太奶奶,她还是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太奶奶出殡那天,我哭得肝肠寸断,嗓子哑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完,胸口憋得像要炸开。后来舅舅跟我说,那天村里好些乡亲,看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也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悄悄抹起了眼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谁也没想到,太奶奶走后还不到一个月,奶奶就也跟着她的婆婆去了。奶奶走的那晚,我和老姨、姑姑、父母亲、叔婶一大家人,都守在她身旁。后半夜,我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大人们劝我回东房睡会儿,我刚沾着床沿睡迷糊,就被轻轻叫醒。跑到奶奶床边时,她已经没了气息,可眼睛却睁得圆圆的,像是有满腹的牵挂没来得及说,又像是放心不下我们这些没长大的孩子。我和姑姑蹲在床边,用手一遍遍轻轻揉着她的眼皮,指尖带着凉意,揉了好久好久,她那双圆睁的眼睛,才慢慢合上。村里人都说,奶奶是带着牵挂走的,她放心不下这个家,放心不下我们这些还没懂事的娃。我可怜的奶奶,走时才五十九虚岁,一辈子忙忙碌碌,没吃过一顿安稳饭,没享过一天清闲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奶奶出殡那天,我突然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昏昏沉沉的,连站都站不稳。大人们都说,这是奶奶在牵挂我,舍不得我走。于是,他们照着村里的老法子,做了场简单的法事:在一只粗瓷碗里盛满清水,把三根筷子立在碗中间,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让奶奶安心上路,别再惦记家里的娃,我们都会好好的。念完后,又烧上一叠黄纸,算是送她最后一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两位老人治病,尤其是奶奶的医药费,再加上口棺材和雨位老人丧葬的花费,让本就拮据的家,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太奶奶的棺材,早在我记事起,就停放在北房的墙根下,用旧布盖着,大概是老辈人早早就备好的,算是了却一桩心事。而奶奶的棺材,是她走后,家里东拼西凑才临时买的。前几年回老家,跟二叔聊天时,才知道当年家里一共欠了九百多块钱。在那个连窝窝头都未必能顿顿吃饱的农村,九百多块钱,简直是压在全家人心上的一座大山,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送走奶奶后,家里人凑在一起,开了个简短又沉重的会。父亲皱着眉头,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声音沙哑地提出,要把我家住的东房卖掉,先还上治病和丧葬的债。后来也确实来过几个看房的人,出价大概三四百块钱,可不知是因为全家人舍不得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还是别的原因,那房子最终没能卖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段日子究竟是怎么咬着牙扛过来的,如今再回想,心口依旧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浸了泪的石头,挪不开,也忘不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