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盛园与“三八席”（长篇小说）（4.2）

苗胜文

　　在千年古城平定，一道传承百年的宴席——“三八席”，不仅是舌尖上的极致艺术，更是维系人情、承载礼数的文化瑰宝。

——题 记

第二章：访贤

定制顶级刻花瓷的念头，一旦生根，便迅速在苗万良心中茁壮成长。然而，平定虽以刻花瓷闻名，但历经时代变迁，真正掌握古法精髓、能烧制出符合他心中“席面风骨”要求的大师，已是凤毛麟角。市面上流通的多是工业化生产的商品瓷，匠气十足，灵韵不足。

苗万良几经打听，却收获寥寥。要么是匠人手艺已失古意，要么是商业化气息太重，难以沟通。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想起了老友周为民。周老交友广阔，尤其对平定本地的手工艺人颇为熟悉。

他提上两罐新茶，登门拜访周老的小院。说明来意后，周老捻着胡须，沉思良久。

“万良啊，你这想法是好的。要给三八席置办一身好行头，这是大事。”周老缓缓说道，“如今平定，还能静下心来，用古法、靠手感烧窑的人，不多了。我倒是知道一位，不过……”他顿了顿，面露难色。

“不过什么？周老您但说无妨。”苗万良急切地问。

“这位老师傅，名叫石守拙。是平定刻花瓷正儿八经的非遗传承人，祖上几代都是烧窑的好手。他手艺是没得说，得了真传，烧出的瓷器，釉色、胎骨、刻花，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周老叹了口气，“这人性子孤僻得很，早年经历过不少事，对现在这种追求产量、炒作价格的风气很是反感，几乎闭门谢客，更别说接什么商业订单了。我怕你去了，也是碰一鼻子灰。”

苗万良闻言，非但没有退缩，眼中反而燃起更浓的兴趣。“有真本事的人，有点脾气是正常的。我不谈生意，就去拜访一下，交流交流手艺，总可以吧？还请周老您帮忙引荐一下。”

周老见苗万良态度诚恳，便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函，并告知了石守拙隐居的地址——在冠山深处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里。

第二天，苗万良没有带任何徒弟，只叫上了心思细腻、善于沟通的李振邦，带上一包自家晾晒的笋干和几样清淡茶点，按照地址，徒步进山寻访。

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几经周折，他们才在半山腰一处竹林掩映的地方，找到了石守拙那间低矮古朴的瓦房。房前有一片平整的院落，堆放着各种陶土和半成品胚体，一座小小的龙窑依山而建，烟囱里飘着淡淡的青烟。

院中，一位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穿着粗布衣服的老人，正背对着他们，全神贯注地在一只已经成型的泥坯上，用自制的刻刀勾勒着花纹。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手中的泥土。

苗万良示意李振邦不要出声，两人静静地站在院门口，看着老人工作。直到一幅繁复而灵动的缠枝莲图案在老人手下完美呈现，老人才缓缓直起腰，长舒了一口气。

“石师傅？”苗万良这才轻声开口。

石守拙转过身，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眼神清亮的脸。他看了看苗万良和李振邦，目光在他们带来的简单礼物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语气冷淡：“你们是？我这里不接待游客，也不卖东西。”

苗万良连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个礼，递上周老的信函：“石师傅，冒昧打扰。我是城里‘荣盛园’的苗万良，这位是我的徒弟李振邦。受周为民老先生指点，特来拜访，绝无他意，只是想向您请教一些关于瓷器的心得。”

听到周为民的名字，石守拙的脸色稍霁。他接过信看了看，又打量了苗万良几眼，语气依然平淡：“‘荣盛园’？做三八席的苗师傅？听说过。周老哥的朋友……进来喝杯茶吧。”

屋内陈设极其简朴，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石守拙沏了一壶粗茶，茶香苦涩，却别有韵味。他没有主动开口，只是默默地喝着茶。

苗万良也没有急于说明来意，而是环顾四周，看着墙上挂着的几幅泛黄的、关于瓷器和窑火的古画，以及架子上摆放的几件釉色温润、刻花精美的瓷器样品，由衷地赞叹道：“石师傅，您这屋里的物件，虽少，却件件是宝贝啊。这釉色，这刻工，有古意，有静气，市面上难得一见了。”

这话似乎说到了石守拙的心坎上。他抬眼看了看苗万良，眼神柔和了一些：“苗师傅是懂行的？现在的人，都追求亮、追求快，谁还看得出这慢火细工养出来的韵味？”

“我虽做的是饭菜，道理是相通的。”苗万良感慨道，“一道好菜，火候差一分，味道就天差地别。这烧窑，恐怕比做菜更难，泥、釉、火，哪一样不要功夫和耐心？尤其是这心，一急，就什么都完了。”

这番话，触动了石守拙。他难得地打开了话匣子，讲起了他学艺的艰辛，讲起如今机械化生产对传统手工艺的冲击，讲起他对那些粗制滥造、却靠营销卖高价的“工艺品”的不屑。苗万良则分享了他传承三八席的困惑，对盛名之下如何保持本味的担忧，以及对当下浮躁风气的不适应。

两位老人，一位执掌灶火，一位守护窑火，虽然行业不同，却在对“匠心”的坚守、对传统的敬畏、以及对时代变迁的无奈上，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他们越聊越投机，竟忘了时间。

李振邦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帮两人续上茶水。他看着师父与这位初次见面的老师傅，因为共同的执着而迅速拉近的距离，心中充满了感慨。

直到日头偏西，苗万良才起身告辞，依旧只字未提定制瓷器的事。石守拙将他们送到院门口，临别时，他看着苗万良，忽然问道：“苗师傅，你今日来，真的只是为了喝茶聊天？”

苗万良停下脚步，转过身，神情无比郑重：“石师傅，不瞒您说，我确实有事相求。但我所求的，不是一笔生意。我是想，为我们‘荣盛园’那桌传了二百多年的三八席，求一身能配得上它风骨的‘衣裳’。我不想让后世子孙提到三八席，只记得味道，却忘了它本该有的、完整的体面和尊严。这件事，我觉得，只有您的手艺，才担得起。”

石守拙沉默了，他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冠山，良久，才缓缓说道：“容我想想。过几日，我去你那儿看看那桌席。”

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但这已是巨大的进展。苗万良心中涌起希望，郑重道谢后，带着李振邦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