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起初，我是不懂的。童年时，蜷在冬日的窗后，看那些老人们，三三两两，靠着南墙，像一尊尊泥塑的佛。他们闭着眼，或者半眯着，任由那一片稀薄的金黄，懒懒地泼洒在身上。我那时只觉着奇怪，这日头底下，有什么好呢？一坐便是半日，不言不语的，岂不闷得慌？</p> <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却也成了他们中的一个。这其间的奥妙，非得你亲自将筋骨熬得如同这季候一般枯瘦，将岁月的霜雪一口一口呵成眼前的白气，才能真正了然的。这阳光，实在是大自然最公允的馈赠。它不问你年岁几何，身家几许，只是那样慷慨地、温和地铺展开来。它不像夏日那般泼辣，灼得人无处躲藏。冬日的阳光，是体贴的，是懂得的。它像一床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的暖衾，将你轻轻地、软软地包裹起来。你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那在寒凉里似乎凝滞了的血脉，又开始温顺地、潺潺地流动起来。每一缕紧绷的神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熨帖了；每一根蜷缩的毛孔，都舒舒坦坦地张开了，尽情呼吸着这免费的、却又是最珍贵的暖气。那感觉，竟不像是光照，倒像是一种细腻至极的按摩，一种酥到骨子里的搔痒，教人忍不住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p> <p class="ql-block"> 我每日也极守时地，提了我的小凳，寻那面背风的南墙坐下。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在我的旧棉袄上镀一层淡淡的光。眼前是有过路客的，年轻的，匆忙的，他们的身影一闪，便过去了。我的眼光追着他们，却又好像并未真的看见他们。目光所及之处，车马声，谈笑声，都渐渐淡去，化作了背景；而那目力所不及的过往，却一幕一幕，分外清晰地走到眼前来了。</p><p class="ql-block"> 那些在阳光里浮沉的微尘，多像几十年前谷场上扬起的金屑；那远处孩童模糊的嬉闹，恍惚间也变成了自己儿时在田埂上的呼叫。在这暖融融的静默里，人是无需说话的。说话反倒是一种打扰。沉默着，才好与那些逝去的日子，与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安安稳稳地会一会面。这大约便是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了。</p> <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我忽然起了一个稚气的念头。我缓缓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一把眼前的阳光。它那样实实在在地照在我的掌心，我仿佛能感到它的重量与质地。可当我合拢手指，却什么也没有，只看见那光，依旧从我的指缝间静静地流淌下去，像水，像沙，像一切无法挽留的东西。是啊，这一生的寒凉与温暖，得意与遗憾，不也正如这掌中的光么？你感觉它真切地存在过，可到头来，摊开手，能攥住的，又有多少呢？</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终究是不甘的。我又一次伸出手，这一回，我不再去试图捕捉那虚幻的光影，我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起了拳头。说也奇怪，当五指收拢，筋骨因用力而微微突起时，我竟真切地感到了一种力量。那不再是流质的、易逝的温暖，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从自己身体内部生发出来的力量。这力量，来自那些被阳光唤醒的记忆，来自那些在严寒里也不曾熄灭的深情厚谊。它们并未消失，它们只是沉睡了，此刻，被这冬日的太阳一晒，便又都活了过来，被我牢牢地，攥在了这枯槁的手心里。</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复又安然地闭上了眼。身旁的老伙计们，想是也正做着同样的梦罢。风依旧冷，但背上是暖的；岁月终究是溜走了，但手里，心里，却仿佛也抓住了些什么。</p> 冬日问答⛄️ <p class="ql-block">儿时总是不明白</p><p class="ql-block">老人们为何在墙根</p><p class="ql-block">把冬阳晒了又晒</p><p class="ql-block">待岁月为我披上</p><p class="ql-block">同样薄暮的衣裳</p><p class="ql-block">答案在手心发烫</p><p class="ql-block">那么多寒夜需要补偿</p><p class="ql-block">谁不爱这免费的暖</p><p class="ql-block">大自然平等的奖赏</p><p class="ql-block">不花钱的暖气片</p><p class="ql-block">让血液重新歌唱</p><p class="ql-block">每根神经都酥软</p><p class="ql-block">每个毛孔都舒张</p><p class="ql-block">像被无形的手按摩</p><p class="ql-block">像被温柔的光搔痒</p><p class="ql-block">提着小凳准时赴约</p><p class="ql-block">我们是等待融化的糖</p><p class="ql-block">目光掠过行人身影</p><p class="ql-block">看见自己也在其中</p><p class="ql-block">沉默并非无话可说</p><p class="ql-block">往事正在舌尖消融</p><p class="ql-block">若试图攥紧这光芒</p><p class="ql-block">指缝便漏下旧时光</p><p class="ql-block">当拳头慢慢握起来</p><p class="ql-block">枯枝也能迸发力量</p><p class="ql-block">这馈赠如此公平</p><p class="ql-block">像欠半生的拥抱</p><p class="ql-block">此刻都捧在手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