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小妹

耕耘者

午后的阳光裹着暖融融的风，透过门诊候诊室的玻璃窗斜斜铺进来，落在妻子攥着挂号单的手背上。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单据边缘，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前段时间体检的几项异常指标，像根细小的刺，让这个周末的问诊添了几分凝重。

手机突然“叮”地一声轻响，邻居小妹的消息跳了出来。是张在江郎山的自拍照，她站在巍峨的“三爿石”下，白长袖T恤利落地扎在牛仔裤里，笑眼弯弯地比着剪刀手，只是肩头空荡荡的，少了那束熟悉的、垂到腰际的黑褐色长发。

记忆猛地被拽回十年前的那个红绿灯路口。秋老虎还没褪尽余温，我骑着电动车载着妻子等红灯，绿灯倒计时的最后三秒，一阵风裹着柔软的触感，像羽毛似的蹭过我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清甜的洗发水香。“对不起，对不起！”身后传来怯生生的道歉，我回头望去，一个扎着粗低马尾的姑娘正慌忙扶着车把，她的马尾辫还在肩头轻轻晃动，发梢沾着几片带着秋意的细碎梧桐叶。“没事没事。”我笑着摆手，恰好瞥见她的发绳松了，黝黑顺滑的长发瞬间铺满后背，发尾垂到腰际，像一捧流动的墨，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回家的路上，妻子一直念叨：“那姑娘的长发可真好看，又黑又亮，现在年轻人很少留这么长了。”我知道她这话里藏着遗憾——怀孕那年，为了方便照顾自己和即将出生的宝宝，她忍痛剪掉了留了八年的长发，从及腰青丝剪成了齐耳短发。孕期洗头弯腰费劲，夜里起夜怕长发缠到宝宝，剪发时理发师一剪刀下去，她盯着落在地上的那一堆长发，眼圈红了好久。自那以后，她的头发就再也没留过长，眼前这束晃眼的青丝，恰恰勾起了她对青春岁月的念想。

没成想缘分这么巧，几周后我们在小区楼下的水果店偶遇。她手里拎着一袋橘子，看到我们时眼睛一亮：“姐！这么巧，你们也住这儿？”原来她不仅和我们同小区，还在同一幢楼。往后碰面的次数多了，渐渐熟络起来，知道她是个爱扎长发、总把笑容挂在脸上的姑娘，性格像阳光一样透亮。

我们常约着在小区散步，春秋季还会一起去郊外踏青秋游。她平时最爱梳一根独辫，黑亮的发丝顺着肩头垂下来，走路时一甩一甩的，带着青春的鲜活劲儿。闲暇时，妻子总爱拉着她聊天，一边用指尖轻轻梳过她的发梢，一边回忆自己年轻时梳长辫子的趣事：“我以前也总梳独辫，干活时盘在头上，闲下来就解开，能垂到腰下面呢，就是洗一次头要晾好久才能干。”有次聊到兴起，妻子满脸怅然地叹气：“当年要是把剪下的长发留着就好了，现在想起来，还挺怀念那段日子的。”

那年初秋的郊外，天朗气清，我们踩着铺满银杏叶的小径往山顶走。风一吹，辫子勾住了她的发绳，辫子一下子松开了，长发瞬间挣脱发绳的束缚，如黑绸般在风中翻飞，发梢扫过妻子的手背，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妻子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发梢，指尖刚触到，发丝就顺着风滑开，又软又凉，像摸着一匹上好的绸缎。“真羡慕妹妹这头漂亮的长发。”妻子喃喃自语，语气里满是怅然，“我以前头发也曾留这么长，黑亮黑亮的，可惜剪发时就随手留在理发店了，现在想想还挺可惜的。”

话音刚落，她忽然停下脚步，伸出胳膊紧紧搂住妻子的腰，脑袋轻轻靠在妻子肩上，声音软乎乎的，带着几分认真：“姐，别遗憾呀！若不嫌弃，我以后剪下长发都送给您。”她的气息拂过妻子的耳畔，长发绕在两人肩头，像一层温柔的纱，将那份突如其来的亲昵裹得严严实实。我站在一旁，心里暖暖的，看着她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那份不掺杂质的真诚，让我忍不住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呀，那我们可就记着这个约定了。”

我本以为这只是小姑娘随口的承诺，没承想她真的放在了心上。两年后的一个周末，门铃突然响了，开门一看，她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脸上带着点不舍又雀跃的神情：“姐、姐夫，我把头发剪了，给你们带来了！”妻子连忙让她进屋，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一束用红绳系着的长发露了出来，黑亮顺滑，还带着她常用的栀子花香。“剪到齐胸啦。”她拨了拨新剪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留了五年，剪的时候还真有点舍不得，不过答应你们的事，肯定要做到呀。”妻子捧着那束头发，指尖轻轻摩挲着，眼眶有点红，转身找了个干净的锦盒，垫上软布，小心翼翼地把头发放了进去，收在书桌最里面的抽屉里。

三年后，她换工作那年，又剪了一次长发，依旧第一时间敲开了我家门。这次的头发比上次略长些，还是用红绳系着，栀子花香依旧清甜。“换工作想从头开始，就把头发剪短啦。”她笑着说，眼里满是对新生活的憧憬，“知道姐还惦记着，特意给你留着的。”妻子把两束头发叠放在锦盒里，红绳映着黑丝，像两段沉甸甸的时光，藏着说不尽的暖意。

这些年，她的朋友圈里总少不了长发的身影：春游时披散着头发在油菜花田里拍照，发丝上沾着细碎的花粉；加班晚归时把长发挽成丸子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就连健身时，也会把长发扎成高马尾，让发梢在身后肆意甩动。我们早已习惯了她长发飘飘的样子，那束青丝，像是她青春的注脚，也成了我们邻里情谊最温暖的见证。

看着图片中似乎束在脑后的短发，妻子指尖悬在屏幕上，摩挲着手机屏幕，斟酌了半天，打出一行字：“妹妹，有段时间没见啦，你头发……比年初郊游时好像短了些？”年初我们还一起去郊外踏青，她的长发披在肩头，被阳光染成暖褐色，妻子还耐心地帮她编了个简单的麻花辫，怎么才几个月就变样了？

消息秒回：“姐，我把头发剪啦，剪到齐肩了，这是我剪得最短的一次。”紧接着发来一张近照，齐肩短发贴在脸颊边，显得干练又陌生。

没有多余的解释，可我和妻子都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不是不爱惜头发的人，当年为了留长发，连烫染都舍不得，每次洗头都要仔仔细细护理半天，怎么会突然剪得这么短？我正想让妻子追问，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她发来的语音，声音带着点沙哑，还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其实是我妈最近住院了，要陪床，长发太不方便啦，总担心蹭到仪器或者绊到脚。”顿了顿，她又努力挤出笑意补充：“而且我想换个样子，从头开始嘛。等我妈好起来，我再把头发留长，我头发长得快，到时候还送给你！”

我握着手机，喉咙有点发紧。门诊的专家说指标问题不大，开了点药让定期复查，悬着的心刚放下，妻子就拉着我：“咱们去医院看看妹妹吧，顺便带点东西。”我们特意绕去超市，挑了她母亲爱吃的软糕和一箱常温牛奶，又买了盒她最爱的栀子花香洗发水，匆匆往医院赶。

病房里很安静，消毒水味里混着点淡淡的粥香。她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母亲擦手，齐肩的短发贴在脸颊边，显得干练又憔悴，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像是好久没睡过安稳觉。见我们来，她眼睛亮了亮，连忙起身接过东西，声音压得很低：“姐、姐夫，你们怎么还特意跑一趟，太麻烦你们了。”她母亲精神尚可，拉着妻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女儿这些天日夜守着她，白天端水喂饭、擦身翻身，晚上就趴在床边眯一会儿，连回家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临走时，她送我们到病房门口，忽然转身跑回病房，拎过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纸袋，塞进妻子手里：“姐，这个给你。”妻子愣了愣，打开纸袋，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里面是一束用米白色丝带系着的长发，黑亮得能映出人影，垂在手心沉甸甸的，我悄悄比划了下，足足有六十多公分长。“本来想等我妈好点了给你送来，刚好你今天来了。”她挠了挠头，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意，耳朵有点红，“留了五年多了，一直没舍得剪，这次为了照顾我妈，干脆就剪了，等我妈好了再留起来。”

妻子的指尖抚过那顺滑的发丝，洗发水的清香混着淡淡的阳光味，像她每次笑起来的样子，温暖又干净。我忽然想起秋游时她搂着妻子的腰说“我以后剪下的长发都送给您”，想起她两次送长发时眼里的认真，想起她为了母亲毅然剪去长发的果断。这束六十多公分的青丝，哪里是简单的头发，分明是她藏在细节里的惦记，是跨越十年邻里情的最好见证

妻子把长发紧紧抱在怀里，鼻尖一酸，眼眶又热了。她站在病房门口朝我们挥手，齐肩的短发在风里轻轻晃动，笑容依旧明亮，只是眼底的疲惫藏不住。原来有些情谊，就像这青丝，无论剪去多少次，无论时光怎么流转，那份藏在细节里的牵挂，从来都不会变。

周末的午后，阳光透过纱窗洒在书桌上，我翻出一个珍藏多年的复古木质相册，封面刻着细密的缠枝纹，边角磨得有些圆润，是母亲留给我的旧物。我找来三块素雅的米白色卡纸，又拿出红绳、剪刀和签字笔，小心翼翼地整理起三束长发。

第一束用红绳系着，是她第一次送我们的，长度约莫四十公分，发丝柔顺依旧。我将它轻轻铺在卡纸上，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固定好边角，不敢用力，怕扯断发丝。再附上一张浅棕色卡片，笔尖顿了顿，写下：“2015年秋，小妹第一次剪发相赠。彼时初相识三载，她将承诺藏进红绳，青丝如墨，情谊如诗。”

第二束同样系着红绳，比第一束略长些，是她换工作那年剪的。我依样固定好，卡片上写道：“2018年夏，小妹换工作剪发相赠。彼时她初入职场，短发干练，却依旧记得多年前的约定。青丝虽剪，牵挂未减。”

最后是那束六十多公分的长发，米白色丝带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我特意找了块更大的卡纸，将它理顺铺平，发丝垂落的弧度像一弯新月。卡片上，我写下：“2025年春，小妹为照顾母亲剪发相赠。六十公分青丝，藏着五年守候，藏着十年情深。她以短发赴责任，以长发践承诺，邻里之暖，莫过于此。”

妻子把三张卡纸一一插进相册，又在扉页写下“青丝记”三个字，笔锋温柔，一如我们十年的情谊。相册合上时，木质的清香混着栀子花香漫开来，仿佛将那些温暖的瞬间都封存其中。偶尔翻起，指尖抚过三束长短不一的青丝，便能想起红绿灯下的初遇、秋游时的承诺、病房门口的送别，想起她笑起来时眼里的光，想起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惦记。

后来小妹的母亲痊愈出院，我们依旧常一起在小区散步。她的短发渐渐长到披肩，依旧是熟悉的黑褐色，风一吹，发梢轻轻晃动。“姐，等我头发再留到腰际，还剪给你。”她笑着说，眼里的光依旧透亮。妻子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点头：“好，我等。”

其实我们都知道，无论她是否再剪发相赠，这册青丝里的温暖与牵挂，早已刻进岁月，像午后的阳光，像清甜的栀子花香，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