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小说读书笔记(1366)·《天台访隐录》

三万

1366、《天台访隐录》
中国古典小说读书笔记(1366)·《天台访隐录》
题解：《天台访隐录》，明代文言传奇小说，瞿佑撰。出自《剪灯新话》卷三。
瞿佑生平事迹参见《中国古典小说读书笔记（1348）·<剪灯新话>》。
《天台访隐录》原文：
台人徐逸，粗通书史，以端午日入无台山采药。同行数人，惮于涉险，中道而返。惟逸爱其山明水秀，树木阴翳，进不知止，且诵孙兴公之赋而赞其妙曰：“赤城震起而建标，瀑布泉流而界道。”诚非虚语也。”更前数里，则斜阳在岭，飞鸟投林，进无所抵，退不及还矣。踌躇之间，忽涧水中有巨瓢流出，喜曰：“此岂有居人乎？否则必琳宫梵宇也。”遂沿涧而行，不里余，至一弄口，以巨石为门，入数十步。则豁然宽敞，有居民四五十家，衣冠古朴，气质淳厚，石田茅屋，竹户荆扉，犬吠鸡鸣，桑麻掩映，俨然一村落也。见逸至，惊问曰：“客何为者？焉得而涉吾境？”逸告以入山采药，失路至此，遂相顾不语，漠然无延接之意。惟一老人，衣冠若儒者，扶藜而前，自称太学陶上舍，揖逸而言曰：“山泽深险，豺狼之所嗥，魑魅之所游，日又晚矣，若固相拒，是见溺而不援也。”乃邀逸归其室。坐定，逸起问曰：“仆生于斯，长于斯，游于斯久矣，未闻有此村落也。敢问。”上舍颦蹙而答曰：“避世之士，逃难之人，若述往事，徒增伤感耳！”逸固请其故。始曰：“吾自宋朝已卜居于此矣。”逸大惊。上舍乃具述曰：“仆生于理宗嘉熙丁酉之岁，既长，寓名太学，居率履斋，以讲《周易》为众所推。度宗朝，两冠堂试，一登省荐，方欲立身扬名，以显于世，不幸度皇晏驾，太后临朗，北兵渡江，时事大变。嗣君改元德祐之岁，则挈家逃难于此。其余诸人，亦皆同时避难者也。年深岁久，因遂安焉。种田得粟，采山得薪，凿井而饮，架屋而息。寒往暑来，日居月诸，但见花开为春，叶脱为秋，不知今日是何朝代，是何甲子也。”逸曰：“今天子圣神文武，继元启运，混一华夏，国号大明，太岁在閼逢摄提格，改元洪武之七载也”上舍曰：“噫，吾止知有宋，不知有元，安知今日为大明之世也！愿客为我略陈三代兴亡之故，使得闻之。”逸乃曰：“宋德祐丙子岁，元兵入临安，三宫迁北。是岁，广王即位于海上，改元景炎。未几而崩，谥端宗。益王继立，为元兵所迫，赴水而死，宋祚遂亡，实元朝戊寅之岁也。元既并宋，奄有南北，逋至正丁未，历甲予一周有半而灭。今则大明肇统，洪武万年之七年也。盖自德祐丙子至今，上下已及百岁矣。”上舍闻之，不觉流涕。已而山空夜静，方籁寂然，逸宿于其室，土床石枕，亦甚整洁，但神清骨冷，不能成寐耳。明日，杀鸡为黍，以瓦盎盛松醪饮逸。上舍自制《金缕词》一阙，歌以侑觞曰：
梦觉黄粱熟。怪人间、曲吹别调，棋翻新局。一片残山并剩水，几度英雄争鹿！算到了谁荣谁辱？白发书生差耐久，向林间啸傲山闾宿。耕绿野，饭黄犊。市朝迁变成陵谷。问东风、旧家燕子，飞归谁屋？前度刘郎今尚在，不带看花之福，但燕麦兔葵盈目。羊胛光阴容尾过。叹浮生待足何时足？樽有酒。且相属。
歌罢，复与逸话前宋旧事，叠叠不厌，乃言。“宝祐丙辰，亲策进士，文天样卷在四，而理皇易为举首。贾似道当国，造第于葛岭，当时有‘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之句。一宗室任岭南县令，献孔雀二，置之圃中，见其驯扰可爱，即除其人为本郡守。襄阳之围，吕文焕募人以蜡书告急于朝，其人恳于似道曰：‘襄阳之围六年矣，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亡在朝夕。而师相方且鋪张太平，迷惑主听，一旦虏马饮江，家国倾覆，师相亦安得久有此富贵耶？’遂扼吭而死。谢堂乃太后之侄，殷富无比，尝夜宴客，设水晶帘，烧沉香火，以径尺玛瑙盘，盛大珠四颗，光照一室，不用灯烛；优人献诵乐语，有黄金七宝酒瓮，重十数斤，即于座上赐之不吝。谢后临朝，梦天倾东南。一人擎之，力若不胜，蹶而复起者三。己而一日坠地，傍有一人捧之而奔，觉而遍访于朝，得二人焉，厥状极肖，擎天者文天祥，捧日者陆秀夫也，遂不次用之。江万里去国，都民送之郭外者以千计，攀辕忍舍去，城门既阖，多宿于野。贾似道出督，御白银铠，真珠马鞍；千里马二，一驮督府之印，一载制书并随军赏格，以黄帕覆之，都民罢市而观。出师之盛，末之有也。”又论当时诸臣曰：“陈宜中谋而不断，家铉翁节而不通，张世杰勇而不果，李庭芝智而不达，其最优者，文天祥乎！”如是者凡数百言，皆历历可听。
是夕，逸又宿焉。明旦，告归，上舍复为古风一篇以饯行，曰：
建炎南渡多翻覆，泥马逃来御黄屋。尽将旧物付他人。江南自作龟兹国。
可怜行酒两青衣，万恨千愁谁得知！五国城中寒月照，黄龙塞上朔风吹。
东窗计就通和好，鄂王赐死蕲王老。酒中不见刘四厢，湖上须寻宋五嫂。
累世内禅罢言兵，八十余年称太平。度皇晏驾弓剑远，贾相出师茄鼓惊。
携家避世逃空谷，西望端门捧头哭。毁车杀马断来踪，凿井耕田聊自足。
南邻北舍自成婚，遗风仿佛朱陈村。不向城中供赋役，只从屋底长儿孙。
喜君涉险来相访，问旧频扶九节杖。时移事变太匆忙，物是人非愈怊怅。
感君为我暂相留，野蔌山肴借献酬。舍下鸡肥何用买，床头酒熟不须蒭。
君到人间烦致语，今遇升平乐安处。相逢不用苦相疑，我辈非仙亦非鬼。
遂送逸出路口，挥袂而别。逸沿途每五十步插一竹枝以记之。到家数日，乃具酒醴，携肴馔，率家僮辈赍往访之，则重冈叠蟑，不复可寻，丰草乔林，绝无踪迹。往来于樵蹊牧径之间，但闻谷鸟悲鸣，岭猿哀啸而己，竟惆怅而归。逸念上舍自言生于嘉熙丁酉，至今则百有四十岁矣，而颜貌不衰，言动详雅，止若五六十者，岂有道之流欤？
鉴赏：明朝洪武年间,徐逸粗通书史,端午日入天台山采药。他酷爱山中风景,流连忘返,走到一处,正疑无路可行,忽见有一个巨瓢从山涧中流出,心想山中也许有人居住。他沿涧而行,果然在一块巨石后发现有村落,住着四五十户人家。他们看见徐逸都很吃惊。有个老者自称是太学陶上舍,宋亡时避难来到山中。山中居民都是同时来避难的。他们住在这里生活安定,不知道人间现在是哪个朝代什么年月。徐逸告知老者,宋室早已为元所代,老者听后流涕。他回忆起南宋时的旧事,谈到贾似道蛊惑君主,专权误国,文天祥和陆秀夫则是当时英才。谢后临朝,梦文天祥擎天,陆秀夫捧日,遂任用二人为相。他又谈到当时诸臣,如数家珍。第二天,徐逸辞行,老者撰古风一篇为他饯行。徐逸告别后,沿途每五十步插一根竹枝作为标记。回到家后准备了酒肴带家僮再前去拜访,却只见那里都是重冈叠嶂,再也找不到原路了。
鉴赏：《天台访隐录》套用桃花源故事的外壳，借隐士陶上舍与采药人徐逸之口，来大谈宋元易代的战乱，影射元明易代。瞿佑在这个桃花源式的故事中寄寓深意，抒发了他对战争乱离的厌恶和批判，表达了他渴望安定平静生活的愿望。
我们先从这篇小说的名字入手，“天台”本身就包含了刘晨、阮肇入山采药遇仙的传奇故事。此小说开头就道出采药的地点是“天台山”也就奠定了它非同一般的起点。而且“同行数人，惮于涉险，中道而返。”这也为小说主人公徐逸的际遇创造了条件。仙人或隐士通常都是喜欢清静的，只有一、二人才能幸运的与他们相遇，吵吵嚷嚷的一大群人是绝无此机会
的。
小说接着又介绍此地的环境“山明水秀，树木阴翳，”符合仙人或隐士的居住习惯，这样的环境吸引着小说的主人公徐逸边诵孙绰的《天台山赋》，边“进不知止”。又走数里，傍晚来临，太阳将要落山，飞鸟返回巢窝，徐逸正在踌躇无措之间，忽然看见一个“巨瓢”流出，像刘阮的故事一样，这就出现了转机，预示着奇迹要出现了。
第二天，陶上舍杀鸡为黍招待徐逸，而且自制《金缕词》一阕感慨前事。并娓娓不倦得向徐逸话前宋旧事，谈论国事，品评忠奸人物。徐逸又住了一晚，第三天早晨向陶上舍辞归告别，上舍又自制古风一篇为徐逸饯行。徐逸出路口归家，几日后再寻陶上舍，不复可得。
以上就是瞿佑短篇小说集《剪灯新话》中的一篇《天台访隐录》，他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类似桃花源的故事。但我想瞿佑不会仅仅只是想讲一个故事吧，它必然包含着深深的寄托。
我们知道瞿佑经历了元明易代的战乱，元末明初时战火所造成的痛苦和灾难，给年幼的瞿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随着明朝的巩固和发展，虽无战乱之苦，但统治阶级所施行的政策，及其内部暗地里的你争我斗也让瞿佑饱受其苦。他渴望能有一块桃花源那样的净土让自己得以休息。但即使到了桃花源，以前所经历过的战乱和痛苦又能忘记吗？桃花源中的陶上舍经历了宋末大乱，但一谈起往事，他仍是感慨泣涕，难以释怀，他和他的群体永远都忘不掉那个痛苦的记忆，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与世隔绝，不要再碰触到曾经的伤痛。
瞿佑在这篇小说中套用桃花源故事的外壳，借隐士陶上舍之口，来大谈宋元易代，影射元明易代，抒发自己“梦觉黄粱熟。怪人间、曲吹别调，棋翻新局。一片残山并剩水，几度英雄争鹿！算到了谁荣谁辱?”“市朝迁变成陵谷”，“时移事变太匆忙，物是人非愈怊怅”的感慨。
其实，作为一名普通的知识分子，瞿佑并没有太强的汉民族情绪，对于元政权，在感情上他并无太多的僧恨，对于它的消逝，反倒时有一丝淡淡的怀念，一丝莫名的惋惜。陶上舍所制《金缕词》一阕就相当准确地体现了他的这种心路历程。对于明王朝的建立，他在《天台访隐录》中并无太多的喜悦，只是借徐逸之口讲述一种朝代的更迭。
这篇小说中，陶上舍对宋末人物的品评也寄予了作者的深意。无论是忠于国家的臣子文天祥、吕文焕、陆秀夫、江万里，还是误国奸臣贾似道，皇戚谢堂，当权者谢太后，他们都因自己的作为而在历史上留下了或让人敬仰，或让人唾弃的名声。而这一切离普通平民大众的生活却是遥远而不可及的，纵使人们为那些大忠大义的英雄鼓掌喝彩，对那些昏君奸臣怒斥谴责，但那对老百姓来说只不过是故事，只不过是他们茶前饭后的谈资，却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对普通民众来说，如何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陶上舍所制古风一篇就体现了这一观点。这首古风前半部分感慨国事，后半部分叙述避世。饱受战火乱离之苦的人们为了生存，不得已“携家避世逃空谷，西望端门捧头哭。毁
车杀马断来踪，凿井耕田聊自足。”他们在这块与世隔绝的“乐土”上，过着“不向城中供赋役，只从屋底长儿孙”的“非仙亦非鬼”的快乐生活。这种桃花源式的生活应该也是瞿佑所向往的吧，只是在现实生活中他无法实现愿望，于是就在小说中把自己想象成了陶上舍。
综观这篇小说，我们可以体会到这样一种思想：对普通百姓来说，由谁来掌管江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给人们制造乱离，战乱是痛苦和灾难的根源。人民大众最根本的愿望就是好好地活下去，过安定平静的日子。这一思想也反映了瞿佑作为一个经历过战乱的知识分子对自己和广大民众的悲悯，以及对战乱的批判和控诉。（赵言超《瞿佑<天台访隐录>解读》)
诗评：徐逸日入天台山，酷爱风景多流连。

正疑无路可行时，一个巨瓢出山涧。
发现村落巨石后，四五十户居深山。

看见徐逸都吃惊，老者说宋亡时避难。
安定不知人间事，朝代年月是那般。

宋室早为元所代，如今大明一统天。
回忆南宋时旧事，谈到贾似道当权。

蛊惑君主误国是，骄奢淫逸民遭难。
文天祥和陆秀夫，当时英才能擎天。

借助桃花源故事，厌恶批评时战乱。
2025年11月23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