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纸机，——民丰记事

一休

　　这几个月，嘉兴甪（Lu）里街在拓宽和改造，施工如火如荼，只有半边可以通行，这是嘉兴东片区城市更新的一部分。

前几天路过甪里街，看见原民丰纸厂临街的巨大办公楼拆了，大风镐突、突、突震动着，一天时间，大楼成了一堆瓦砾。甪里河边，一长排工作了几十年的民丰取水泵房，不到半天拆得不见了影子。

我疑惑又担心，老企业民丰6月底搬迁后，政府收回的土地将会怎样改造？那一晚，我没睡好。

1923年创建的百年民丰，曾经是中国造纸业的翘楚，民族企业的代表。我工作了45年的民丰，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焦虑，我不舍，又觉得自己有点傻，但没办法，睡不着。

　　第二天，去了搬迁后空荡荡的民丰。熟悉的民丰，搬迁了四个月，已现出荒凉，马路上满是翻滚的枯叶，往日齐整的草坪，已长满杂草，许多破旧办公桌椅到处散落，厂房及办公大楼静静躺着，显得冷清萧瑟，不知道命运会是怎样？

走到我工作了多年的电容器车间，门锁着，碰到一个路过的值守人员，让他给我在门口留了张照片。

我们后人只知道民丰有个电容器车间或叫三车间，也曾经叫过“保密车间”“特种纸分厂”等，但有谁知道这个车间和这张纸怎么来的？

这张纸曾经叫“反修纸”，上世纪50年代后期中苏交恶，苏联的军事用电容器纸断供了。其间，二车间3号机试制了电容器纸并获得成功，于是1958年5月国家筹建了电容器车间5、6号二台纸机，1960年3月二台纸机安装完成，但正值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左倾泛滥，使得质量始终达不到要求，之后，国家又投入600万进行设备改造和完善，终于在1964年6月成功生产出6微米、8微米，10微米等电容器纸，质量达到军用合格，所以取名“反修纸”。

我1970年进这个车间，文革时叫“七连”，副指导员自豪告诉我们新工人: “你们是认真政审过的，政治上清清白白的……” 那时，这个车间叫“保密车间”，门口有人值守。民丰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师傅，都不曾进入过这个保密车间。我们的工作服跟别的车间不同，进出车间换鞋，所有用餐是食堂送至传达室的，那时，能在这个车间工作是相当自豪的。

这个民丰保密车间，生产了许多国内空白的电容器纸和干电介特种纸，质量上，1979年获得了全国银质奖，1980年、84年、88年三次蝉联国家金质奖，这个车间的国家级、省部级荣誉，一面墙都挂不下。

1970年4月24日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当卫星的《东方红》乐曲传到电容器纸车间，工人们是何等的兴奋和激动，因为卫星上用了他们生产的电容器纸产品。

今年9月份，民丰一邨家属区拆迁了，我跟当年电容器车间的主任，之后的民丰生产厂长孙鸿斌儿子强强讲，我想要一本孙厂长的工作笔记或他曾经看过的书，留作纪念，强强一口应诺，让我自己去书房挑。

孙厂长去世已三年了，曾经为中国电容器纸工业作出贡献的陈志尉、朱金水、朱文连、陈云飞等电容器车间领导都先后去世了，周永根、陈顺福、周松旺、姚其法、方忠林等老一辈师傅也离开了人世，还活着的也都耄耋之年，后人应该记住他们的贡献。曾经为中国造纸工业作出突出贡献的5、6号造纸机，设备老旧，已停产多年，它还能留给后人观瞻缅怀吗？我担心着。

　　民丰厂大门左侧，是写有1923年铜牌的解放前老办公楼，办公楼边上是一车间的8号机，8号机上的三米直径大烘缸，曾经托举起了上世纪30年代初，快破产的民丰。

1932年，困难重重的民丰，请进了留德造纸专家陈晓岚任总工程师，邀请了浙江大学化学教授潘承圻任技术顾问，陈晓岚从德国引进直径3米镜面扬格式大烘缸，它就是当时民丰的1号机，试制的薄白板纸并一举成功，这在当时中国是创举，盈利丰厚，数年运转让民丰迅速获得了生机，但日本人来了，厂房和纸机被日本飞机炸弹炸毁了。

日本人投降后，1947年，损毁的1号机部件被工人们从废墟里一件件翻出来，修复后再开车。到了1958年，1号机上德国直径3米大烘缸，改造成长网单烘缸纸机，也就是后来的8号机。到了2008年12月8日，8号机退役了，这台为民丰工作了70多年的老功臣，曾经在民丰快破产时救了民丰，又见证了日本人侵略，历经战争磨难，功勋卓著的德国3米大烘缸，是否仍然在一车间？真心希望它今后能以工业遗存文物的面貌再现世人。

2004年我去德国铜网厂和毛毯厂参观，见到了走廊转角或会议室，考究的架子上，摆放着该厂100多年来许多重要生产设备和仪器，老旧设备擦得锃光瓦亮，有详细说明，边上还摆放鲜花，这是他们曾经的荣耀。

对比之下，我认识到了我们对历史、对工业遗存文物，认识上的巨大差距。

　　二车间的2、3号纸机，它们是民丰历史上的功勋纸机。

厂大门进去的右侧绿化带，曾经是二车间厂址，1936年6月，民丰从德国引进的国内第一台卷烟纸机，试产卷烟纸成功后取名2号机，卷烟纸的首创成功，是旧中国的造纸工业从低端上升到高端的标志性事件，民丰还申请了专利，注册了“船牌”商标。

民丰首创的卷烟纸快一百年了，一代代民丰人吃着卷烟纸的红利，向国家缴了多少税？养活了多少人？这个红利，最早起始于2号纸机。

二车间的3号纸机，有着一段辛酸的历史，民丰卷烟纸首创成功后，市场供不应求，民丰又于1936年向瑞士订购一台长网多缸纸机，以及相应的3000千瓦发电机组及全套锅炉设备，次年，设备运到了香港，抗日战争爆发了，整套设备在香港寄存。

一直到1947年5月，滞留香港近11年的纸机才运回民丰，建成了3号机，之后3号机先后生产了卷烟纸、描图纸、电容器纸、拷贝纸、电缆绝缘纸、半透明玻璃纸……2、3号纸机一直为民丰人默默地，日夜不停运转了65年，运转到2001年11月30日，它太老了也太累了，终于退出了生产序列，我查了许多资料，找不到这些功勋纸机的下落，让人唏嘘感叹。

抗日战争爆发，嘉兴沦陷，民丰厂被日本人占领，当时民丰领导人金润庠先生，事先将80余箱特种器材和贵重仪器转运浙江奉化泰清寺保存，这些设备仪器历经坎坷，战后回到民丰，继续为民丰作贡献。数十年后，这些老设备陆续退役了，它们是历史的见证者，它们曾经作出卓越贡献，但它们许多最后都不知所终。

2008年，我写过一封信给公司领导，详细讲述了民丰设备更新后，退役的老设备堆放在八号仓库等地，应该进行甄别，有代表性的老厂房，老设备、部件或仪器应该予以保存，民丰的厂史室不能只有照片和文字，民丰的企业文化要有厚重感，实物是最有说服力的。不能将老设备理解成一堆废铁，它们的历史价值，文物价值，会随着岁月逐渐显现。一台老纸机数百上千设备，不能整台保留，那怕留一只烘缸、一台流桨箱、一部仪器也总是实物，是历史的见证者。但信投出后石沉大海，没有了下文。

今天，民丰搬迁了，这块土地由政府重新规划了，许多珍贵老厂房老设备还在，它们的命运会是怎样？

百年民丰，是中国民族工业的骄傲和缩影，100多年的民丰，有太多的民族辛酸，又凝聚了太多民丰人创造、奋斗故事，它应该以另一种形式续写，让后人知晓。

十多年前，嘉兴百年老企业绢纺厂厂址，政府重新规划了，很幸运的是，有绢纺老员工王云祥和他的一帮兄弟，奔走呼号，终于有了绢纺厂老仓库和老厂房的保留，终于有了“嘉绢印象”供后人缅怀，现在，绢纺老厂房为南湖新天地景区增添了历史的厚重，老王功德无量！

人老了会怀旧，对生活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会有特别的感情，这是年青人体会不到的。甪里街拓宽，民丰大楼和水泵房的拆除，让我莫名生出了这份思虑和感怀。但愿政府早考虑到了，但愿若干年后，这里不只是重建了一座宋代古塔，而是嘉兴有代表性的老企业民丰冶金等，以另一种形式重生，让后人知道这块土地曾经的辉煌！

写于2025.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