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浙江丽水，杨家堂村

山中王者

作者：Ke

　　我们到时，日头已经偏西了。村子是静静地坐落在那一圈山凹里的，像一只酣睡的、温驯的猫，蜷在主人的臂弯里。从陈家铺带来的那点喧嚣，一走到这里，便立刻被这无边的静给吞没了，一丝儿也不剩。这静，是有分量的，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上，却又不是压迫，反倒是一种熨帖的安抚。

　　沿着那条不知被多少代人脚板磨得光润的石阶向上走，便算是进了村了。两旁是清一色的清代老屋，顺着山势，一级一级，高高低低地铺陈开去，仿佛是大地自己生长出的、一层一层的鳞片。那墙是黄泥垒的，全不是城里仿古建筑那种娇俏的、齐整的杏黄，而是一种苍老的、斑驳的赭黄。雨水在上面画满了深一道浅一道的泪痕，苔藓则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绣上墨绿的、茸茸的图案。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光影在那粗糙的墙面上缓缓地爬，像是岁月老人在慢吞吞地翻着一本极厚极厚的书，那书页，便是这一堵堵的泥墙了。

　　村里是没有什么叫卖声的。偶尔有鸡在巷陌里踱步，或者一只狗从半掩的木门后探出头来，懒洋洋地看你一眼，又缩了回去。一切都是它本来的样子。这里没有刻意为你准备的“古意”，它自己便是“古”的本身。漫步其间，脚下的石子会松动，发出咕噜的轻响；手抚在墙上，能感到泥沙簌簌的质感。这种真实，比任何修缮一新的“古镇”都更令人着迷。它不取悦你，只是存在着，于是你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丝鲁莽，就会惊扰了这做了几百年的、沉沉的梦。

　　然而，杨家堂最动人的一刻，是在黄昏。当太阳快要落到山背后去的时候，它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全部的金子都熔化了，毫不吝惜地泼洒下来。霎时间，整个村子都活了，不，是醉了。那原本苍褐的泥墙，成了暖融融的金色；那青黑的瓦片，镀上了一层釉质的光；层层叠叠的梯田，像一册册被点化了的、写着绿色符咒的天书；而那几棵立在村口、不知年岁的老樟树，每一片叶子都成了透明的翡翠，在风里哗啦啦地翻动着，像是藏了满树的珍宝，忍不住要给人看。

　　这真是一幅画了。但世上又有哪一位画家，能调出这样富丽而又如此和谐的色彩呢？它太浓郁，浓郁得像一坛陈年的老酒，只看一眼，人便要醺然了；可它又太自然，自然得如同草木的生长，日升月落，没有一笔是勉强，没有一处是安排。我站在那里，只觉得胸膛里被一种浩大的美给充满了，胀得有些发痛，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口那棵最大的樟树下，正有一位老农，牵着一头黄牛，缓缓地走过。这大约是专为游人安排的“景致”了，是所谓的“摆拍”。可奇怪的是，你并不觉得它虚假。那老农脸上的沟壑，是与那泥墙上的纹路一同被光阴刻出来的；那黄牛温顺而疲惫的眼神，也与这山村的黄昏一般古老。他们静静地立在金色的光里，仿佛不是从别处走来，而是从那棵大树的根系里，与这土地一同生长出来的。这画面，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质朴得不能再质朴，却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它让你忽然想起，你的来处，或许也是这样的泥土，这样的安详。

我忽然明白了，那种被称之为“治愈”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它并不是一种轻飘飘的、甜腻的愉悦，而是一种让你沉静下来的、厚重的力量。它让你从那些纠缠不休的琐碎与焦虑中暂时挣脱出来，回到一个更古老、更缓慢、也更真实的节奏里去。在这里，你可以不做那个被时间追赶的、疲惫的现代人，你只需做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就做这一缕无所事事的、在泥墙与青瓦间徜徉的夕阳。

　　夜色渐渐地裘来，那满目的金黄，不知何时，已悄悄地褪去，换上了一层青灰色的、梦一般的纱衣。我们该走了。回头望去，杨家堂又静静地卧在了山的臂弯里，只剩下几点昏黄的灯火，在沉沉的暮色里，像几颗惺忪的、即将睡去的星。

杨家堂的黄昏

山坳揣着一段缄默的岁月，

石阶在脚下诉说蜿蜒的从前。

斑驳的泥墙，是摊开的信笺，

雨水与苔藓，替光阴写满苍茫。

当夕阳开始倾倒陈年的酒，

整个村庄便醉在金色的光流。

瓦片泛起釉光，梯田绿得温柔，

古树抖开钱币，支付整个冬天。

牵牛的老者，身影浸透夕阳，

与黄泥的墙壁，原是同一种沧桑。

无需追问，故事有多么悠长，

看那光与影，正在缓缓收场。

夜色将帷幕轻轻拉上，

几点灯火，是梦开始的迹象。

我带走一身泥土的芬芳，

和一枚，被时光沁透的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