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道由缰》(127）水墨上庄

端章甫

晨光未透，我已立在上庄之外的山坡上。四下里万籁俱寂，唯有乳白色的雾霭在天地间流淌。远处的上庄还沉睡在梦里，那些白墙黛瓦的轮廓被雾气柔化，若隐若现，宛如一轴刚刚铺开的水墨长卷，墨色在宣纸上徐徐洇染。雾气沾湿了我的眉发，带着徽州初冬特有的清润。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古人为何总爱在雾中观景——这朦胧，这含蓄，恰是中国画最精髓的留白。

沿着青石板路缓步而下，雾气渐薄，上庄的真容一寸寸显露。最先迎接我的，是那条环村而过的常溪。寒风掠过水面，泛起细密涟漪，岸边的徽派建筑倒映水中，马头墙的棱角、雕花的窗棂、翘起的飞檐，都在波光中微微晃动，碎成万千光点，又不断重组。这虚实交织的景象，让人恍惚——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上庄？是岸上历经风雨的建筑，还是水中永恒摇曳的倒影？或许，二者都是上庄不可或缺的魂魄。

穿过溪上的石桥，正式进入村中。脚下的石板被岁月磨得温润，两侧斑驳的墙壁上，青苔在砖缝间勾勒出自然的纹样。最先遇见的是上庄书局——这座由老宅改造的书屋，木门虚掩，推门而入，书香混着木香扑面而来。阳光从天井倾泻，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书架上的典籍安静伫立，仿佛在守护着这个村庄的文脉。

不远处的红门楼更是气度不凡。朱漆虽已斑驳，门楣上的石雕却依然精美，繁复的纹样诉说着曾经的荣光。我仰头细看那些“渔樵耕读”的图案，每一刀刻画都凝聚着匠人的心血，每一个故事都承载着徽州人“贾而好儒”的传统。

此行的重头戏，自然是胡适先生的故居。这是一座典型的徽派民居，并不显得特别宏伟，却自有一种清雅气质。迈进门槛，天井下的四方天空洒下天光，正堂悬挂的“持节宣威”匾额让人肃然。我在这座老宅里慢慢踱步，试图寻觅先生成长的痕迹。

在书房窗前驻足，我仿佛看见一个清瘦少年正伏案苦读。胡适，这位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就是从这方天地走出，走向世界，却始终带着徽州人特有的理性与温厚。他提倡白话文，主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却始终保持着传统的君子之风。故居里的陈设简单朴素，一如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墙上挂着他与家人的照片，那份儒雅从容，依稀可见徽州文化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

更让我感慨的，是胡氏家族对教育的重视。离故居不远，便是胡适族兄胡绍仪等人创办的毓英学堂。校舍依然保存完好，白墙上的校训依稀可辨。可以想见，当年琅琅书声如何在这山村回荡，如何将文明的种子播撒。正是这种尊师重教的风气，让上庄这样一个偏居皖南一隅的村庄，走出了如此多的才俊。

带着这份感慨，我本想再去寻访“湖畔诗人”汪静之的故居，可惜在另外一个村庄，据说当年该村被炸毁只剩两间半房，现存故居也是后来重建的，还不知是否开放，便没有前去探访。这份遗憾，或许正是旅途应有的况味——留一点念想，存一份期待，让上庄在我心中永远有个值得再次探访的理由。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高。晨雾散尽，午后的暖阳慷慨地洒满村庄。瓦片泛着金光，溪水闪动着鳞鳞波光，整个上庄仿佛从水墨画变成了设色清雅的青绿山水。

我缓步离开，回望这片被阳光温柔包裹的土地。白墙依旧静默，黛瓦依然错落，但我知道，这一次的造访，让我真正读懂了上庄——它不只是一处风景，更是一部活着的历史，一种传承不息的文化。这份完成文化之旅的欣慰，如这午阳般温暖，将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