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想去老家看看小雪。这个念想一开始滋生,心便再也静不下来了。仿佛那千里之外的一点点凉意,已经透过了钢筋水泥的壁垒,丝丝缕缕地,浸润到了我这干燥的,被暖气烘得有些麻木的心上。于是,我搁下了手头那些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琐事,向单位告了假,踏上了归乡的路程。</p><p class="ql-block">小车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致,便像一卷缓缓褪色的画。江南的绿,还是那种执拗的、沉郁的绿,只是绿得有些疲惫了。过了长江,绿色便渐渐稀薄起来,土地的黄,树枝的褐,成了主调。田野是空旷的,裸露出大地的肌肤,有一种坦然的、休憩般的宁静。天色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着,仿佛一床旧棉絮,蓄着满腹的心事。车厢里嘈杂的人声,于我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竟有一些恍惚起来。我知道,我是在奔向一场约定,一场与童年、与记忆、与那最初一片雪花的约定。</p><p class="ql-block">到家时,已是傍晚。老屋还是那个老屋,只是墙角的苔藓更深了一些,门楣上的春联,红纸已泛了白,边角在风里微微卷着,诉说着一年将尽的寥落。母亲见了我,自然是欢喜的,忙不迭地生火做饭。那土灶里跳动的火焰,映着她花白的鬓角,有一种暖老温贫的实在。父亲话不多,只坐在门槛上,默默地卷着烟卷,望着天。他的背影,在暮色里,像一尊沉默的山岩。</p> <p class="ql-block">晚饭后,我们围着火盆坐着,盆里的炭火,偶尔“毕剥”一声,炸起几点火星,像夏夜的流萤,旋即又熄灭了。屋里的空气,是温吞的,带着柴火和烟火交织的、一种好闻的旧气。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的都是些极平常的事。谁家娶了新妇,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学,今年的收成如何。然而,我的心,却总有一半是悬在窗外的。我在等待着什么。</p><p class="ql-block">夜渐渐深了,风似乎也歇了,万籁俱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在这无边的寂静里,我仿佛听见了一种极细微、极轻柔的声响,像是春蚕在啮桑,又像是羽毛拂过窗纸。我心里一动,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p><p class="ql-block">推开窗,一股清冽的、带着土腥气的凉意,扑面而来。门外那一片小小的场院,那光秃秃的枣树枝桠,那邻家的黑瓦屋顶,竟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匀净的白。下雪了。</p><p class="ql-block">真的是小雪。不是那种纷纷扬扬、扯棉搓絮似的大雪,而是疏疏落落的,小心翼翼的,像是不知从哪里筛下来的、极细的粉末,又像是谁在天上轻轻地、呵着气。它们落得那样慢,那样轻,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梦。在空中,是飘飘忽忽的,打着旋儿,迟疑着,试探着,终于还是静静地、认命似的,贴到了地上,贴到了瓦上,贴到了那等待了一年的、干燥的万物之上。这雪,是没有声音的,你若不用心去听,便只觉得四下里愈发地静了;但你若侧耳倾听,那寂静里,便满是这簌簌的、密密的、温柔的私语了。</p> <p class="ql-block">我回身取了外套,母亲在里间问:“还不睡么?”</p><p class="ql-block">“就睡。”我应着,轻轻掩上门,走了出去。</p><p class="ql-block">立在院中,天地便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了。那雪,落在脸上,是冰凉的,倏地一下,就化了,只留下一滴小小的水痕,像一颗来不及流出的泪。我伸出手,想接住几片,它们却总是巧妙地、从指缝间溜走。或者,刚一触到掌心的温热,便立刻消融了,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这使我感到一种无端的惆怅。美好的东西,大抵都是如此难以把握的吧。</p><p class="ql-block">我信步向村外走去。脚下的雪,还是薄薄的一层,踩上去,发出一种“嚓嚓”的、清脆的声响。在这静夜里,显得分外好听。路旁的草垛,像一个个巨大的、新蒸的馒头,憨态可掬地蹲在那里。远处蜿蜒的田垄,此刻被这薄雪一勾勒,线条变得柔和而丰满,像睡着了的大地的躯体,在均匀地呼吸。</p><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座老石桥上。桥是有些年头了,桥栏上的石狮子,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此刻却戴上了一顶小小的白帽,平添了几分稚气的庄严。我扶着冰凉的石栏,向下望去。那条夏日里欢腾的小溪,此刻水声已是细弱了许多,在薄冰与积雪的覆盖下,成了一条幽暗的、沉默的带子。雪落在水面上,便不见了;落在薄冰上,则积成一小撮,像是给这透明的玻璃,镶上了一圈茸茸的边。</p> <p class="ql-block">站在这桥上,四野望去,一切都迷迷蒙蒙的。天与地,在这静谧的雪夜里,仿佛失去了界限,融合成了一体。村庄睡着了,睡得那样沉,那样甜。只有几扇窗户里,还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像是这沉睡的巨人,偶尔眨动的、惺忪的睡眼。那灯光,穿过疏疏的雪幕,也变得毛茸茸的,有了质感,像一颗颗温润的、旧式的琥珀。</p><p class="ql-block">这景象,是这样地熟悉,又是这样地遥远。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着小雪的夜晚,祖父也曾带我来过这座桥上。那时我还小,裹得像个棉球,被他宽厚的手掌牵着。他指着这被雪覆盖的田野,对我说:“你看这雪,下得多好。它把什么都盖住了,脏的,乱的,丑的,都看不见了。天地间,就只剩下一个‘白’字。人心要是也能这样,该多好。”</p><p class="ql-block">那时我自然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好玩。而今,我独自站在这桥上,重温着祖父的话,心里便像被这雪水洗过一般,一片澄明。是了,这雪,就像一个温柔的谎言,一个短暂的梦。它用它的洁白,掩盖了尘世的一切芜杂与不堪,给了我们一个纯净的、可以暂时安放灵魂的假象。它不求长久,只在乎这片刻的圆满。这何尝不是一种慈悲?一种哲思?</p><p class="ql-block">雪还在下,似乎比刚才更密了一些。我转身往回走,脚步放得更轻,更慢,仿佛怕踩碎了这个梦。路过村头那口老井时,看见井口的石圈上,也积了圆圆的一圈雪,像是给这深邃的眼睛,戴上了一副滑稽的白框眼镜。井旁那棵老槐树,所有的枝桠都向着天空张开,每一根细细的枝条上,都托着一条纤巧的雪,像是开满了银色的花。这景象,美得叫人心疼。</p><p class="ql-block">回到家里,母亲还在灯下做着针线。她见我满身的雪花,嗔怪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说着,便走过来,替我拍打。她的手,是粗糙的,温暖的,拍在我冰凉的外套上,那雪花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灯光里,闪着细碎的光。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奔波千里,所要寻的,或许就是这雪花落下时,母亲替我拍打衣裳的这一下。</p><p class="ql-block">这一夜,我睡得格外沉。梦里,依旧是那无边无际的、安静的雪。</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我急切地推开窗,一股清寒的空气涌了进来。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是那种冬日的、淡金色的、没有热力的太阳。阳光照在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整个世界,晶莹剔透,像一个琉璃的乾坤。</p><p class="ql-block">然而,这完美是短暂的。太阳一照,屋檐上便开始滴水了,“滴答,滴答”,不紧不慢的,像是时光的脚步。树枝上的雪,开始成团地往下掉,摔在地上,便是一小滩污浊的水迹。地上那层匀净的白,被行人、牲畜踩踏过,露出了下面泥土的本色,斑斑驳驳的,像一个残破的梦。</p><p class="ql-block">到了午后,雪便化得差不多了。只有那些背阴的墙角,瓦楞的深处,还固执地残留着一些,但也失去了夜里的那种洁白,变得灰扑扑的,有些狼狈。一场小雪,来也悄悄,去也匆匆,仿佛只是一场幻觉。</p><p class="ql-block">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这雪后的、有些狼藉的景象,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惋惜。我知道,它来过了,我见过了,我们彼此印证了对方的存在,这便足够了。它用它短暂的洁白,洗涤了我的眼睛,也洗涤了这片土地。那消融的雪水,正悄悄地渗入泥土,去滋养那沉睡的根芽。冬天来了,春天,便不会太远了。</p><p class="ql-block">我又要离开了。母亲替我收拾着行李,絮絮地嘱咐着,无非是些穿衣吃饭的琐事。父亲依旧沉默着,只是在我出门时,将一包自家炒的花生塞到我手里。</p><p class="ql-block">我走在村路上,路是湿的,泥泞的。两旁的田野,又恢复了它冬日的、坦荡的荒凉。我回头望去,老屋、石桥、光秃的树,都在淡淡的阳光下,静默着。那场小雪,了无痕迹。但我知道,它已经落下了,落在了这片土地上,也落在了我的心里。</p><p class="ql-block">往后的岁月里,在都市的喧嚣中,在无数个疲乏的夜晚,我或许还会常常想起老家的小雪。想起它的安静,它的温柔,它的短暂与慈悲。它教会我,不必执着于永恒的完美,只需珍惜那片刻的纯净与安宁。生命中的许多美好,或许都如这老家的小雪,不求常驻,只愿在记忆的深处,留下一抹永不化去的、清凉的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