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当村民还端着饭碗吃晚饭时,村里的高音喇叭传来了京剧《沙家浜》中 阿庆嫂的一段动听唱腔,那抒情优美的旋律顿时给躺在半山坡上的小山村注入了欢快的气息。正当村民陶醉其中时,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是一连串“嘣嘣”敲击话筒的响声,响声过后,支书王海全的声音传来:“全体社员注意了!全体社员注意了!赶快到大队集中,政治夜校马上开始了!”村民们扒拉完碗里的饭,火速朝着大队办公楼奔来。这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苏王庄村政治夜校开会前的一幕。那时我刚高中毕业不久,在生产队劳动,这样的政治夜校不知参加了多少次,如今想起那些往事,还像刚发生过一样在心中久久回荡。</p><p class="ql-block"> 我们苏王庄村政治夜校的地点在生产大队的办公楼上,这是村里规格最高、样式最新、最漂亮的建筑。办公楼是上下两层的五间青砖楼房,下层是大队堆放杂物的仓库,上层装饰讲究:方砖铺地,纸糊顶棚,墙壁平整白净。在那个年代的村民眼中,这座楼房庄重大气,成了苏王庄村的重要地标,是很多村民仰望的地方。这里既是生产大队的办公室,也是会议室,相当于村里的大礼堂——全村大小会、党员会都在这里开,会计办公、四个生产队的年终决算在这里展开,文艺彩排也首选这儿。这座楼房成了村里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p><p class="ql-block"> 村民来了后,大多席地而坐——劳累一天的人早已精疲力竭,没力气站着参会;只有年轻少女或媳妇不愿弄脏裤子,从家里带凳子坐下。年岁大的老人则挤到墙根,背倚墙壁、两腿伸直,方便休息,不少人没多久就睡着了。会议开始前,村里的主要领导:支书、主任、副支书、武装连长、会计和公社驻村干部,齐刷刷坐在两张大方桌后,那阵势像极了大会的“主席台”。桌子后面是村里的核心人物,决策权全握在他们手中。两百瓦白炽灯泡把会场照得亮如白昼,给带针线活来的妇女带来了光亮。</p><p class="ql-block"> 会议先学报刊文章,比如《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和省市报刊的内容。常由支书或会计读,他们读得磕磕绊绊,还总读错字——错了也没人较真,多数村民本就没在听,还有不少不识字的(比如把“宙”读成“you”)。有时会挑文化程度高的青年读,我就曾多次坐在方桌后给村民读。内容多是阶级斗争、“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或是各地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几篇文章后,“主席台”上的人轮番发言,内容多是农作物耕作和村庄治理。这些村干部只有农忙时下地,其余时间就在村里转悠,有时背猎枪进山——看看有没有人盗伐林木,碰到野兔野鸡也能打回来改善生活。他们转悠似是为夜校攒素材,不然坐在“主席台”上没话可说。要是抓到小偷小摸的,就得让他在全村人面前做检查,严重的还会绑起来震慑他人;谁锄地留了旱滩、锄掉了幼苗,也会被记录下来在会上批评。村民们没几个愿意听——青年男女窃窃私语,中年妇女纺麻绳,老头老太太靠墙睡觉。</p><p class="ql-block"> 政治夜校名义上是学习,提高村民政治觉悟、同阶级敌人作斗争,可更多时候是整人的会议。谁没下地劳动、偷去山里摘连翘松果,谁耕作没按上级要求,都会成为批判对象。我就曾被选为某天晚上批判的重点。</p><p class="ql-block"> 那是1976年小麦下种时的事。我们生产队有十多亩麦地,往年只种单一小麦,耕作简单。可那年麦种前,公社某位领导想出个新法子:打破传统,搞小麦玉米套种,理由是小麦收后土地闲置两月,套种玉米能增产。想法虽好,却违背自然条件和农民意愿——农民最懂土地,极力反对这种脱离实际的长官意志。白露前三天,我们队开始播种,队长带社员干别的活,我和三个社员扛耧种麦。按公社要求,种三耧小麦就得留两耧宽的空档备着种玉米,这种方法既不方便耕地,也不便于收割。三个社员坚决不同意,说要按老法子种,有事四人共担。我们就按老法子种了。几天后,驻村女干部带支书、主任巡查,发现我们队没按要求种,大发雷霆,要查是谁负责的,让他在全村人面前做检查。晚上夜校就要批判我——我是生产队会计,成了担责的人。像《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因多分饲料地被批判那样,我要上台做检查。那天我十九岁,觉得丢人,心想没按要求种麦又不犯法,凭啥做检查?于是没参会,去村外公路闲逛,等散会才回家。后来听说,女干部讲完情况后点我名字,没人应答,派人找也没找到,这事就过去了。再遇她时,她没提那件事。</p><p class="ql-block"> 王虎山大叔六十多岁,一天早起去自留地摘豆角,路过核桃树时,看见地上散落着许多黄澄澄的核桃——是夜风吹落的。他想天早没人看见,弯腰拾了几十颗揣进衣兜。摘完豆角回来,恰巧遇见支书老婆,她见大叔衣兜鼓鼓的像装了核桃,就告诉了支书。随后支书带村干部去虎全家搜查,在棚上地板看见了正在晾晒的核桃,经过数,共五十颗。临走时带走了全部的核桃,并对家人说按规定罚25元,把钱交给大队会计。当晚夜校,王虎山老人对着全村人面在夜校会上做检查,虎山老人平时说话像打机关枪,一句接着一句,说得快时几乎没有停顿,就像文章没有标点符号。可是今天站在众人面前嘴唇就 像贴上了胶带,说话总是磕磕绊绊,一点也不利索,显得战战兢兢。平时开会人们几乎不在乎会议内容,也没几个认真听的,可是虎山老人做检查,人们却都来了精神,洗耳恭听。可虎山老人的检查就是不能满足与会者耳朵。有的在私下议论他,说他平时说话就像“野地放屁无拘无束”。今天站在台上就像是“嘴里含冰块倒不出水来”。“主席台”上的领导听着他检查很不过瘾,达不到领导的要求,干脆就不让他再做检查了,让他交给大队会计25元的罚款算了。老人从身上掏出了好多张钱,说这是我家里全部的现金。会计点了一次,总共是四元六角三分。后来有位干部说,这个钱你拿回去,让家里日常开支用吧!25元罚款让生产队会计从你们家在生产队的存款中转给大队25元。第二天我就从他家的往来账上给大队会计的账上转过了25元,这事才算了结。</p><p class="ql-block"> 政治夜校的会议一般都很长,常常要开到晚上十点后才散会。因为那些坐在“主席台”的人都要讲一番,仿佛不说话就没完成任务,显不出自己的权威。支书、村主任、副支书、武装连长、驻村干部和会计都要表态,对于劳累了一天的农民来说,特别是一些年长的老人,早就该睡了。可是他们也不能不参加会议或者擅自离开,于是有人靠着墙就睡着了,不少人还进入了深度睡眠,从墙角传出的“呼噜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把干部们发言的声音都淹没了。会场里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打呼噜的老者,有人还笑出了声。打呼噜的人对别人的关注一无所知,依旧享受着睡眠的舒畅。干部们还有很多话没说完,见状只好宣布散会,有人叫醒熟睡的老人,大家迷迷糊糊地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我在生产队劳动了三年,1978年离开生产队去学校当教师时,村里的政治夜校还在继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