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家乡)故乡的小街

林森

随着年龄的增长，许多往事都模糊了，唯独对故乡小街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我的老家在汉江边，出门穿过一片小树林，走过一段田坎路，跨过高桥，再往前，就是小街了。小街是沿着汉江依山傍水而建，全长不足一里路。上街和下街挨汉江边的房子稀稀疏疏，唯独中街人户密集，靠江边用圆木撑起来，修成吊脚楼，街道中间铺着青石板。

从我懂事起，奶奶经常带我到小街去，给我买水果糖吃、买皮筋玩。上学了，父亲带着我从上街口走到下街头，跨过公社的围墙，就到了小街学校。

这一走，我从小学走到初中，每天清晨上学、中午放学、下午回家要走小街。寒暑假和小伙伴、同学们玩耍要到小街去。小街的每个巷道，每个角落我都钻遍了。街上的青石板哪里有脚窝窝、哪里有裂缝，我都一清二楚。

汉江里每天船只过往不断，七八个下水船一齐在河中间漂流。每当流到小街头，船上的人光着膀子钻出船篷，站在船头齐声高唱“姐儿十八春”。一些街上的小姐姐，就悄悄地立在吊脚楼窗口，聆听船上唱歌。

上水船也是五六只走在一路，纤夫们背着搭链手脚爬沙，一声声“嘿哟，嘿哟”地拉着纤绳。

上水船和下乡船相遇了。唱歌声、拉船号子声和船艄工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喊声震天。街上许多人马上跑去巷子口，和船上的人对歌，或给纤夫助威。街上巷子口姐妹们喊：“拉娃子拉，脚蹲石头手爬沙，挣点钱，还不够养活你妈！”

纤夫当然不同意了，大声回叫：“小姐姐，你喊啥，何不下来帮一把？”“帮一把不如停船歇一下，好酒好菜吃个饱，才会有劲把船拉。把——船——拉！”船上艄工经不住小街姐妹们的热情相邀，一些船就在码头停船靠岸，到小街去歇脚吃饭。那个年代，小街开的旅社和食堂全靠这种方法来招揽生意。

上街头是榨油坊，还隔好远，就听见“咚咚”的撞击声。往近走，一股浓浓的桐油味扑鼻而来。站在门口往里瞧，四五个叔叔光着膀子面对面地站着，一起抓住一根两头用绳吊着的光溜溜的大木头。他们扯着绳子，把大木头往后拖得高高的，再猛地向前推，狠狠地向圆木墩上撞去。“咚”地一声，大圆木撞在木墩上。听母亲说过木墩后面是桐子，撞击挤压后，木墩后面的篾条上沥沥地往下滴着清亮亮的桐油。

往前转过弯，跨过用四五根长石条拼搭在一起的石头桥，来到竹业社。遮棚下宽敞的大院坝里，十几个叔叔在那儿破竹子，削篾条，编牵藤，一片忙碌。大柴刀把长青竹破得“咔咔”响，编牵藤把细竹篾条舞在地上一闪一闪地“啪啪”跳，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比音乐还好听，我背着书包竟舍不得离开了。

往前走几步，就到了黄家裁缝铺，屋里时刻响着“嗞嗞嗞”的缝纫机声。去年过年时，政府给每人供应二尺七寸布票，全家人就只有我和父亲在这个铺子做了新衣裳，我的弟妹轮流着穿我的旧衣服。正月初一，看着他们眼巴巴地望着我穿新衣的眼神，我心里特别难受。我要穿我的旧衣服，可是母亲说：“你若穿上旧衣裳，你弟弟就没有衣服穿了！”每次路过裁缝铺，我就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要多挣钱，让全家人过年时都能穿上新衣服。

路过压面社，看着那一排一排地挂在木架子上闪闪发光的面条，想着我还是过年时吃过的，馋得我直往喉咙里吞口水，赶紧几步跨过去。

转过水井湾，一股馍香气味飘过来，到了中街口了，前面就是国营食堂。母亲在这儿给我买过几次饼子馍，那可是二两粮票加五分钱才能买到的。

食堂里有米饭、水饺和炒菜，都需要凭粮票供应。生产队集体派工出差或工作人员路过，若想在国营食堂吃饭，还要持介绍信才行。国营食堂从来没有去汉江码头招揽生意，但来这儿吃饭和买馍的人却络绎不绝。

中街最热闹了，供销社、旅社、铁业社、药材站都集中在这里。每到逢集时，中街挤得水泄不通。上街的人想到下街猪市场或食品站、粮店去，万一挤不过去，得走后面小巷道，从吊脚楼钻过去。我上学遇到逢集，直接从汉江边沙坝绕过中街。

我初中毕业上中专离开了故乡，也告别了小街。参加工作后，只要一回到老家，我都要到小街去逛逛。去榨油坊听“咚咚咚”的撞油声，不过撞桐油变成了撞菜油；去踩踩街上的青石板，那上面的脚窝窝却比原来更光滑了；去国营食堂买饼子馍吃，那味道香酥酥的，还是童年那个芝麻饼子馍味……

2002年夏，小街下游建水电站，小街彻底被淹。上周我回故乡，站在公路上看过去的小街，眼前呈现的是一片碧绿碧绿的江水。

小街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我常在梦里和她相逢。那里的青石板、那里的吊脚楼、那里的芝麻饼子馍味，将会相伴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