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十月一寄寒衣

严慧兰

<p class="ql-block">风从北边来,尖峭峭的,带着哨音,掠过城市僵直的楼角,天地间那点残存的、温吞的秋意,仿佛一夜之间就被这风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赤裸的、毫不掩饰的清寒。日历无声地翻过,一个声音在心底沉沉地响起:十月一,送寒衣。这声音是古老的,带着某种仪式般的庄严,也带着一丝无法与外人言的、幽微的战栗。</p><p class="ql-block">我晓得,人间是真的入寒了。</p> <p class="ql-block">这寒意,不单是肌肤上的感知,更是一种向着骨髓里、向着心窝里钻的沁凉。我立在窗前,看外面灰蒙蒙的天光,看风中狂舞的枯枝败叶,一种空落落的孤寂便围拢上来,将我裹得紧紧的。爸爸妈妈,在那渺远得不可想象的天堂尽头,你们那里,也冷了么?这问题,自然是无人能答的。它只是一缕游丝,凭空悬着,牵着我全部的念想,悠悠地荡向那无垠的、沉默的虚空里去了。</p> <p class="ql-block">我们之间,隔着的,是漫长到令人恍惚的岁月。这岁月,将你们的面容淘洗得有些模糊了,却又将某些瞬间打磨得异样清晰,像藏在蚌壳深处的珍珠,偶尔开启,便放出灼灼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p><p class="ql-block">我们之间,隔着的,更是那一道道无言的山,一层层迷蒙的雾,以及最终,那座土地上静静安卧的、矮矮的、父母合葬的坟墓。它们那么低,低到仿佛要融进大地里去;可在我心里,它们又那么高,高得像是两座永恒的界碑,隔开了往昔的温热与现今的清冷。</p> <p class="ql-block">风,是一场接着一场,不知疲倦地刮着。它像一把无形的、冷峻的锉刀,一年又一年,磋磨着我的年华。我感到自己的躯体,也在这风里渐渐地萧薄了,血肉如是,情怀亦如是。</p><p class="ql-block">只是每每念及你们,这颗在尘世中已磨出些茧子的心,却总也学不会真正的坚硬。它还是会猛地一紧,那是一种生理上的、实实在在的痉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攥住,不许它跳动。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近乎窒息的疼,沉甸甸的,堵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那里面,混杂着太多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太多追不回的遗憾,太多失却了的温暖。这千般万种的苦楚,是言语道不断的。它们积郁成一片深潭,在寒风乍起的日子,无声无息地涨上来,将我整个地吞没。</p> <p class="ql-block">爸爸妈妈啊。人间渐冷,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p><p class="ql-block">夜更深了,四下沉静,唯有风声在窗外呜咽,像遥远的叹息。我默默地备好一叠微黄的纸。那纸是粗糙的,带着草木的朴拙气息。我又拿起妈妈在世时经常用的剪刀,冰凉的铁,在指尖留下真实的触感。于是,在那晕黄的灯下,我开始一下、一下地剪着。我剪下长衫,盼它能护住爸爸远行的身躯;我剪下棉袄,盼它能贴着妈妈慈爱的胸怀。剪刀的沙沙声,是这静夜里唯一的响动,单调,却有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那纸屑纷纷落下,像是被时光碾碎的记忆。这纸做的寒衣,是何其的单薄,何其的虚幻呵!它如何能抵御那传说中的、彼岸的风雪?可我,除了这无用的、传承了千年的仪式,还能捧出些什么来安放我这无处投递的深沉的思念。</p><p class="ql-block">终于,我将它们拢在一处,走到背风的墙角。火光,呼地一下腾起,像一朵在黑夜中骤然绽放的、忧伤的金色菊花。它贪婪地、急切地舔舐着纸页,将它们卷曲、熏黑,最终化为一片片带着红边的灰烬。烟火缭绕着升起,那青白色的烟丝,带着一种呛人而又奇异的芬芳,袅袅地,打着旋儿,执拗地飘向那墨黑的天幕深处去。</p><p class="ql-block">在这迷离的烟火里,我的眼也花了。我仿佛看见,爸爸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我仿佛听见,妈妈在厨房里轻轻的、忙碌的脚步声,还有那铁锅与锅铲碰撞出的、令人心安的交响。这烟火,竟成了通向往昔的、一座颤巍巍的桥。桥的这头,是我冰冷的现实;桥的那头,是你们温存的、永不再见的年华。</p><p class="ql-block">纸灰飞扬起来,它们是黑色的蝶,飞得踉踉跄跄,带着一种焚身以火的决绝,随风散入无边的黑暗里,这是我无声的呼唤。</p> <p class="ql-block">爸爸妈妈!我的千言万语,都在这焚烧与飞升之中,你们,看见了么?一片轻灰,打着旋儿,落在我冰凉的手背上,留下一点淡淡的、很快就消失了的痕迹,像是一个仓促的、别离的吻。</p><p class="ql-block">从前,这人世的风霜,何曾真正吹到过我身上?</p><p class="ql-block">爸爸,您总是那遮风的大树;妈妈,您总是那避雨的屋檐。我和弟弟们的世界,因你们而四季如春。可如今,你们去了,我才恍然惊觉,自己一直站在没有遮蔽的旷野里,独自面对着整个余生的严寒。</p><p class="ql-block">火,终于熄了。只剩下一小堆灰烬,还隐隐地透着些暗红,像一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风一过,它们便最后地明灭一下,旋即彻底地暗下去,冷下去。那一缕青烟,也早已散尽,不知所踪。天地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有那寒意,较之前更重、更浓了。</p><p class="ql-block">我将那份虚空攥在掌心,也只得在心里,向着那渺茫不可知的方向,轻轻地道一声:爸爸妈妈,收寒衣。天凉了,要记得添衣。</p><p class="ql-block">而后,我转身,走入这人间更深、更长的寒夜里。风,还在吹。我知道,它还会吹很久,很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