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记忆——“朱雀汤”

食神

<p class="ql-block">  人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看口腹之欲,倒是恰恰相反。小时候觉得是玉液琼浆的,长大后再尝,多半不过如此。唯独一样东西,在我记忆里,始终蒙着一层神秘的、带着负罪感的柔光——那便是父亲每日独享的那碗“朱雀汤”。</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物质实在是匮乏得紧。鸡蛋是凭票供应的,金贵得很。家父算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月也不过配给二斤。这点子“硬通货”,是断然不敢大手大脚吃的。炒一盘,蒸一碗,都显得过于奢侈。于是,家里的鸡蛋,便主要紧着父亲吃了。他的吃法也极俭省,又极固执,是打小儿留下的习惯:每日里,用滚沸的开水,高高地冲一个鸡蛋,再小心翼翼地捏一小撮白糖——那白糖的稀罕程度,怕也不下于鸡蛋——拿小勺子慢慢地搅匀了,便算是一日里最隆重的滋补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看他捧着那只白瓷碗,一口一口,喝得那般安详、满足,心里自然也好奇那是什么仙滋妙味。但小孩子家,规矩是懂的,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只当那是大人世界里一件理所当然的物事,如同他书桌上那摞厚厚的书,是我们看不懂,也动不得的。</p> <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母亲托了人情,从乡下捎回来满满一篮子鸡蛋。那一个个浑圆温润的物事,静静地卧在篮里,在我眼中,简直是一篮子的宝藏。我那蛰伏已久的馋虫,便冷不丁地被激活了。一日,趁着父母都不在家,我心头撞鹿,学着母亲伺候父亲的样子,从篮里摸出一个最大的蛋来,在碗沿上轻轻一磕,金红的蛋黄与清亮的蛋清便滑入碗中。我把它搅开之后,提起刚烧开的水壶,颤巍巍地冲将下去,蛋花瞬间翻滚开来,像一朵朵突如其来的、黄澄澄的云。再加入那“点睛之笔”的白糖,一碗我向往已久的“神品”便成了。</p><p class="ql-block"> 我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尝了第一口。我的妈呀!那是一种何等温润妥帖的滋味!蛋液被沸水瞬间烫熟,极嫩、极滑,入口即化,全无半点腥气。白糖的清甜恰到好处地融在其中,不是甜得发腻,而是一种暖洋洋的、抚慰人心的甘美。一碗下肚,从喉咙到胃里,都暖融融的,仿佛给五脏庙进行了一场虔诚的洗礼。</p> <p class="ql-block">  这意外的发现,像在我心里点着了一簇火苗。实在忍不住,竟又冲了一个。接连几日,那鸡蛋水的香味,像个小钩子似的,时时在我心头挠着。终于又寻着一个下午没课的机缘,我像个小贼般溜回家,手脚麻利地烧水、冲蛋、喝下。揉着那被暖意熨帖得舒舒服服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地溜回学校。</p> <p class="ql-block">然而,口腹之满足,常常是烦恼的开始。那暖意还未散尽,一种沉甸甸的负罪感便升腾起来。偷吃东西,终究是做了坏事。一怕母亲点数鸡蛋时发觉,二来,更是在自己那颗幼稚纯良的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我总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清白的好孩子了,那点“馋”念,像只小虫子,悄悄地啃噬着我的安宁。没等母亲发现,我终于自己先败下阵来,将那“偷吃”的念头,生生地掐灭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后来,日子自然是好了,鸡蛋再也不金贵了,随时可以冲上一大碗,却再也喝不出当年那惊为天人、又担惊受怕的滋味了,那份欲望,自然也便淡了。</p><p class="ql-block"> 前些时候,见网上大肆宣扬什么“朱雀汤”,名头玄乎其玄,说是延年益寿的秘方。我好奇点开一看,哑然失笑。原来,那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不就是当年父亲每日里喝的那碗鸡蛋水么?不过是换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头罢了。</p> <p class="ql-block">  说来也奇,家父后来,真真活到了一百岁。你说我信不信这“朱雀汤”的功用呢?我信,也不全信。我想,他长寿的秘诀,或许不全在那碗蛋花水里,更在那份数十年如一日的、安稳恬淡的秩序感里。而那碗汤于我,则永远是记忆里一道带着暖光与阴影的、复杂的滋味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