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鬼语:一场关于“抄袭”的无声共谋

黑山鬼窟

<p class="ql-block">我时常怀疑,我的笔是通灵的。</p><p class="ql-block">不是那种装神弄鬼的把戏。而是在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我枯坐桌前,对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发呆,脑子里空空如也。突然,一句诗,一个词,毫无征兆地就冒了出来,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瞬间洇开一片风景。我欣喜若狂,以为这是神启,是缪斯女神的亲吻,是我那独一无二、闪闪发光的原创。</p><p class="ql-block">可过几天,我偶然翻开一本旧书,或者读到某篇古文,心脏猛地一沉。那个我以为的“神启”,那个我以为的“原创”,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就有人把它写出来了。</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感觉像个贼。一个连自己偷了什么都不知道的笨贼。</p><p class="ql-block">这感觉,贺铸一定懂。这位北宋词人,豪放与婉约并存的奇才,曾放出豪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奔命不暇。”听听,多狂!简直是把唐诗界的两位大佬当成了自己的私人秘书。可你真以为他是在搞“引用”吗?是在做“文献综述”吗?扯淡。那更像是一种……附身。李商隐和温庭筠的魂,就住在他笔杆里,他一动笔,那俩老哥就自动开始加班,根本停不下来。</p><p class="ql-block">这便是古人说的“含英咀华,浸淫较深,而出以潜在意识,运用而不自觉。”说白了,就是你读的东西太多了,它们不再是你大脑皮层里的“知识”,而是下沉到了你的潜意识,成了你的“肌肉记忆”。你写作时,根本不是在“调用”资料,而是在“复现”一种本能。那不是学习,那是浸淫,是灵魂在古籍的墨香里长达千年的闭关。</p><p class="ql-block">所以,朱自清先生才说,读者得“有心”。作者这边“说者无心”,读者那边必须“听者有意”。你若不把那些“鬼语”给揪出来,你就永远无法体会一首诗真正的分量。你以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是平易近人?那是你没看见他背后站着整个魏晋风度的庞大身影。你以为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只是洒脱?那是你没听见他胸中回响着庄子、李白乃至整个佛道思想的交响。</p><p class="ql-block">找出处,不是为了给“天然”打折,恰恰是为了给“天然”加冕。它让我们看清,哪些是作者从文化基因库里继承的,哪些是他自己突变出来的。这就像一个生物学家,通过基因测序,来分辨一个物种的哪些性状是祖传的,哪些是全新的变异。这难道不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无声共谋吗?作者假装无意地“偷”,读者假装认真地“抓”,在这场心照不宣的游戏里,文化得以传承,文脉得以延续。</p><p class="ql-block">可悲的是,我们这个时代,似乎越来越玩不起这种高级游戏了。我们有了查重软件,有了“原创度”检测。冰冷的算法像一群最较真的法警,拿着放大镜,逐字逐句地比对。警报!红字!判定为“抄袭”!这简直是拿着温度计去给爱情测温,拿着天平去给灵魂称重。它根本不懂,有时候,最高级的“抄袭”,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剽窃”;最深刻的“原创”,是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上,假装自己一步登天。</p><p class="ql-block">许多今注本,解释词意,却不注来历。这就像给你一本菜谱,只告诉你“放盐”,却不告诉你这盐是来自东海的日晒盐,还是来自深山的矿盐。味道能一样吗?当然不一样。那种“无意的浸淫”所带来的厚度与回甘,全都没了。我们成了“识字”的文盲,能读懂每个字,却读不懂字与字之间那片广阔的、被鬼魂占据的留白。</p><p class="ql-block">所以,我不再为我那个“通灵”的笔而感到羞愧。我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感觉。当我写下某个句子,事后发现它与古人暗合,我不会再觉得自己是贼,反而会觉得,我像一个成功的“灵媒”,成功地接通了那个频道。那一刻,我不是我,我是无数个“我”的集合体。我的笔,不过是一个管道,让那些在历史长河里游荡了千年的文心鬼语,找到一个临时的出口,在这个时代,再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或呐喊。</p><p class="ql-block">若真要追根溯源,我们每个人的思想,又有几分是真正“原创”的呢?我们都在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数据库里爬行,我们都是彼此的“合成数据”。真正的创造,或许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在浩如烟海的“旧”里,以一种“无意”的方式,碰撞出一个无比惊艳的“新”。</p><p class="ql-block">这,才是文心真正的秘密,一场盛大、隐秘而又无比壮美的“抄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