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盛园与“三八席”（长篇小说）（3.10）

苗胜文

　　一席传承，两代匠心，万千情义。“平定三八席”，尝的是味道，品的是人生。

——题 记

第十章：暗流转向

那一夜，苗万良书房里的灯，彻夜未熄。

李振邦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他反复摩挲着那本师父周鼎泰亲笔所著的《周氏厨艺心要》，仿佛能从这冰冷的书页中，汲取到早已逝去的师父的智慧和决断。信纸上，师兄马金宝那颤抖的字迹，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师兄形象重叠、撕裂，最终定格为一种垂死的、卑微的祈求。

规矩，与人心。坚守，与宽恕。这两者，在他心中搏斗了整整一夜。天光微亮时，他推开窗，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带着老街特有的、混合着煤烟与早餐香气的味道。他看着窗外那株老梅树，枝头已有新芽萌发，在晨曦中透出倔强的生机。

他忽然想起师父周鼎泰在逐出马金宝后，曾有一次醉酒，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地说：“万良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师父这辈子，最痛的不是他偷了那块油，是他……他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啊……”

那一刻，师父眼中流露出的，不仅仅是愤怒，更有一种深沉的、被辜负的痛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也许，师父当年立下那“永不录用”的规矩，并非仅仅是惩罚，也是一种绝望下的自我保护？而时过境迁，半个世纪的风雨冲刷，那份恩怨，是否还值得用如此沉重的代价来固守？尤其是在生命的尽头？

一个念头，如同破晓的阳光，穿透了他心中厚重的阴云：固守僵化的仇恨，与固守僵化的技艺一样，都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旧”。

他关上窗，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来到后厨。他没有选择那些需要复杂工艺和长时间准备的宴席大菜，而是选定了信中所提的、最简单也最见功底的——炒青虾仁。

这道菜，看似家常，却是周鼎泰师父考验弟子火候和调味的入门功夫，也是当年他与马金宝一同练习最多的菜品之一。虾仁要现剥，保证鲜活弹牙；青豆要碧绿爽脆；勾芡要薄而透亮，紧裹食材；最关键的是火候，要猛火快炒，瞬间锁住虾仁的鲜甜，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这味道，承载着他们师兄弟二人最初的记忆和最纯粹的技艺。

苗万良亲自挑选了最新鲜的河虾，一颗颗亲手剥出虾仁，用师父传下的独特手法上浆。他择洗青豆，调配碗芡。每一个步骤，他都做得一丝不苟，神情庄重，仿佛不是在准备一道菜，而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仪式。

当锅烧热，油滑透，他将晶莹的虾仁和翠绿的青豆倒入锅中时，只听“刺啦”一声，白气蒸腾，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手腕翻飞，炒勺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节奏，火光映照着他专注而复杂的脸庞。这一刻，他炒的不仅仅是虾仁，更是五十年的光阴，是师门的恩怨，是一个人临终的夙愿。

菜成，装盒。他没有用华丽的食盒，只用了一个干净保温的普通饭盒。然后，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布衣，对赵劲松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提着饭盒，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荣盛园”，踏上了前往邻省那个偏僻小镇的旅途。

一路颠簸，换乘了几次班车，又步行了很长一段崎岖的山路。当苗万良按照地址，找到那个位于山坳里、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敲开那扇低矮破旧的木门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

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是马金宝的儿媳。她看到风尘仆仆、气质不凡的苗万良，眼中充满了惊讶和戒备。当苗万良说明来意后，妇人眼圈一红，低声说：“您……您就是苗师傅？爹他……快不行了，一直在念叨您……念叨那道菜……”

苗万良心中一酸，跟着妇人走进昏暗的里屋。屋内陈设简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和一丝衰败的气息。炕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老人，正是他记忆中的大师兄马金宝。五十年的岁月和苦难，早已将那个曾经英姿勃发的青年，磨砺成眼前这副模样。

马金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当他看清站在炕前的人时，干瘪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角滑落。

“师……师弟……”他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愧疚。

苗万良快步上前，握住师兄枯柴般的手，喉咙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

“师兄……我来了。”最终，他只说出了这四个字，声音沙哑。

他打开饭盒，里面是依然温热的炒青虾仁。虾仁晶莹剔透，青豆碧绿如玉，芡汁明亮。他夹起一筷，小心翼翼地送到师兄嘴边。

马金宝颤抖着张开嘴，细细地咀嚼着，泪水流得更凶了。他闭上眼睛，仿佛在用全身的感官去感受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良久，他睁开眼，看着苗万良，眼中充满了释然和感激：“是……是这个味儿……师父的味儿……师弟，谢谢你……谢谢你还肯……肯来见我……我……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你……”

“都过去了，师兄。”苗万良紧紧握着他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那一晚，师兄弟二人，隔阂了半个世纪，在生命的终点，终于达成了和解。没有过多的言语，所有的恩怨情仇，都融化在那一道承载着共同记忆的菜肴和紧握的双手中。

临终前，马金宝用尽最后的力气，让儿媳从炕头的旧木箱底层，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本子，郑重地交到苗万良手中。

“师弟……这是我……我这些年，凭记忆……记下的……一些老菜的做法，还有……还有师父当年……没来得及教全的几道……失传菜的……一点线索……我……我没脸……带回师门……你……你拿着……或许……有用……”

苗万良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手札，心中百感交集。

马金宝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

苗万良帮着料理了师兄简单的后事，停留了一日，便踏上了归程。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轻松了许多，尽管身体疲惫，但心头那块压了五十年的巨石，终于被移开了。

当他风尘仆仆地回到“荣盛园”时，已是深夜。李振邦一直在等他，看到他平安归来，脸上疲惫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苗万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路上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师兄留下的那本手札，递给了李振邦。

“看看吧，”他的声音平静而沧桑，“有些规矩，是该破了。守着死规矩，捂不热活人的心。”

李振邦郑重地接过手札，借着灯光翻开。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记录着许多他从未见过的菜谱和烹饪心得，还有一些关于食材特性、火候掌控的独到见解。在最后一页，他看到了一段关于“三八席”中一道名为“金蟾望月”的汤品的残缺记载，旁边用红笔标注着几个模糊的地名和一种罕见的、据说早已绝迹的菌类名称，旁边还画着一个奇怪的、类似家族徽记的图案。

这看似不起眼的记载，却像一把钥匙，隐隐指向一个被尘封已久的、关于“三八席”起源的更大秘密。

苗万良看着陷入沉思的李振邦，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向后院。月光下，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少了几分以往的孤绝，多了一丝通透与温和。

暗流，并未平息，只是悄然转向，流向了一片更广阔、也更未知的水域。

（第三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