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盛园与“三八席”（长篇小说）（3.9）

苗胜文

　　一席传承，两代匠心，万千情义。“平定三八席”，尝的是味道，品的是人生。

——题 记

第九章：余波未平

新的管理方案如同给一匹老马换上了一套更合身的鞍鞯，虽然磨合期仍有磕绊，但“荣盛园”这驾马车，确实在盛名带来的崎岖道路上，跑得比以前稳当了许多。后厨的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效率的提升和秩序的恢复，让疲惫的伙计们脸上重新有了些许轻松。李振邦与苗万良之间，虽然谈不上亲密无间，但至少建立起了一种基于新共识的、脆弱的和平。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向好的平静水面之下，一股来自遥远过去的暗流，正悄然涌动，即将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衡。

这天下午，邮差送来了一封挂号信。信封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出自一位病弱老人之手。收件人是“苗万良师傅亲启”，寄件地址是邻省一个偏僻的山区小镇。

苗万良正在后厨指点徒弟们处理一条新鲜的黄河大鲤鱼，听到有信，随意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了过来。当他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僵住了。那笔迹，他太熟悉了！尽管时隔半个多世纪，尽管笔锋已因虚弱而颤抖变形，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那位早已断绝关系的师兄，马金宝的笔迹！

马金宝，这个名字在“荣盛园”是一个禁忌，是苗万良心中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疤。当年，他们一同拜在周鼎泰师父门下，马金宝是大师兄，天赋极高，深得师父喜爱。苗万良是二师弟，勤奋踏实，性格敦厚。两人曾是师门中最被看好的双子星。然而，在三年自然灾害最艰难的时候，为了争夺一块能救命的、公社偷偷分给师门的猪油，两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具体细节已无人知晓，只知最终，马金宝被盛怒之下的周鼎泰师父以“心术不正，同门相残”为由，逐出师门，永不录用。从此，马金宝音讯全无，如同人间蒸发。

这件事，是周鼎泰师父一生的痛，也是苗万良心中无法释怀的结。他始终觉得，是自己间接导致了师兄被逐。这份沉重的愧疚和师门规矩的束缚，让他几十年来从未试图寻找过师兄的下落。

此刻，这封突如其来的信，像一只从时间长河中伸出的枯手，猛地抓住了苗万良的心脏。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几乎不敢拆开信封。

他拿着信，步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小书房，关上门，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斑白的鬓角染上一层凄凉的橘红色。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

信纸只有薄薄一张，上面的字迹确实虚弱不堪，断断续续：

“万良师弟……见字如面。

“一别……五十余载，音信全无。师兄我……时日无多了。这些年，苟活于深山小镇，不敢提师门一字，愧对师父教诲，愧对……师弟你。

“近日，听闻‘荣盛园’声名远播，师弟你……终成大器，师父在天之灵，想必欣慰。我……亦与有荣焉，又……羞愧难当。

“此生……已无所求。唯有一愿，萦绕心头，难以瞑目。临去之前，若能……再尝一口地道的‘荣盛园’炒青虾仁，便是……死也甘心了。

“此菜，乃当年师父所授，你我……曾一同习练。那滋味，伴我……漂泊半生，思之……念之……

“若师弟……念及半分同门之谊，肯……屈尊前来，师兄我……感激不尽。若不愿，亦……不敢强求，只当是……痴人说梦。

“地址：XX省XX县XX镇XX村，马金宝。

“绝笔。”

信很短，字字泣血，句句含悲。没有辩解，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忏悔和对故乡味道的最后一丝眷恋。

苗万良看完信，久久无言。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师兄，那个因一块猪油而反目的夜晚，师父痛心疾首的眼神，师兄离去时决绝的背影……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去，还是不去？

去，意味着要直面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要打破师父当年立下的、他坚守了几十年的规矩。这无异于对师门传统的背叛。而且，时隔半个世纪，师兄为何突然来信？是真的幡然醒悟，还是别有用心？人心隔肚皮，他不敢确定。

不去，于心何忍？那封信里透出的将死之人的卑微祈求，像一根针，扎在他的良心上。毕竟，那是曾经情同手足的师兄啊！一块猪油的恩怨，真的值得用一生的隔绝和临终的遗憾来偿还吗？师父若在天有灵，是希望看到他固守冰冷的规矩，还是希望看到同门之间的一丝宽恕与温情？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战，让他备受煎熬。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下午，茶饭不思。晚饭时，他罕见的缺席，让后厨的伙计们都感到了一丝异样。

李振邦察觉到了师父的反常。他悄悄问过赵劲松，赵劲松也只是摇头，说师父收到一封信后，就脸色大变，闭门不出。李振邦心中疑惑，趁着给师父送晚饭的机会，敲响了书房的门。

“师父，我给您送点吃的。”

里面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声疲惫的：“进来吧。”

李振邦推门进去，看到苗万良颓然地坐在窗前，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

“师父，您……没事吧？”李振邦小心翼翼地问道。

苗万良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信，缓缓递给了李振邦：“你看看这个。”

李振邦疑惑地接过信，快速浏览了一遍。看完后，他心中巨震！他从未听师父提起过这位师兄，更不知道师门中还有这样一段沉重的往事。

他放下信，看着师父痛苦而挣扎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理解师父的顾虑，那关乎一辈子的坚守和信念。但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更清晰地看到了信中所蕴含的人性呼唤。

“师父，”李振邦斟酌着词语，声音轻柔却坚定，“这信……师兄他，怕是真的不行了。”

苗万良的身体微微一颤。

“恩怨是一时的，”李振邦继续说道，想起了周老关于“心”与“量”的教诲，“但味道是一世的。师兄他漂泊半生，念念不忘的，还是师父传下来的这口炒青虾仁。这或许……不单单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更是想借着这个味道，找回一点……根的感觉，和过去的自己，也和师门，做一个和解。”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师父的反应，然后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师父，您坚守规矩，是为了不让师门的手艺和精神蒙尘。但有时候，放下一些过于沉重的规矩，或许……能让那份精神，传播得更远，也更有人情味。去见一面，送上一道菜，也许……正是化解这段恩怨，让师父和师兄都能安心的最好方式。这，或许也是一种……传承？”

李振邦的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试图打开苗万良心中那把锈死的心锁。他没有强迫，只是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视角，一个基于人性和和解的可能性。

苗万良依旧沉默着，但紧攥的拳头，似乎松开了一些。他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要看穿这夜幕，看到那个远在深山、生命即将燃尽的师兄。

夜，更深了。决定，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