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宫阙—广富林2025/10

杨力

去年便心心念念要来的，总被杂事绊住了脚，一直搁浅到今年。来时，心里还带着些微的迟到的怅惘，仿佛错过了一个早已约定的花期。待到踏入园中，这怅惘便倏地散了，只觉得此行不虚，那一年竟像是为今日的圆满所做的铺垫了。园子是开阔的，秋日的天，是一种洗过的、淡淡的蓝，像一块清凉的宝石，温润地罩着这片土地。最入眼的，是那一片徽派的建筑。白墙黛瓦，静静地立在水边，那白是经了风霜的，有些地方泛出青灰的痕迹，像老者鬓边的发；黛瓦则是沉静的，层层叠叠的，有如搁笔后凝住的墨。这般素净的颜色，偏偏教人看着，从眼里一直舒适到心里去。没有咄咄逼人的富丽，只是谦和地、安然地站在那里，与这秋光、这静水融为一体。我忽然无端地想起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来，想来那林中的小屋，也该是这般深咖啡的色调，温暖而古朴，藏着许多单纯的、快乐的秘密罢。正沉吟在这江南的旧梦里，一拐弯，眼前豁然展开一条长长的廊子。那气象便截然不同了。

若说那徽派的马头墙是广富林清秀的眉目，那金黄的稻田是她铺陈的华服，这一群，这建在水中、只肯将屋顶探出水面的建筑，便是她深藏不露的、最震撼人心的魂魄了。我站在岸上，竟有些怔住了。那是一片怎样奇特的景象啊！没有基座，没有墙垣，目之所及，只有一连串灰瓦铺就的、倾斜的屋顶，如一群巨大的、沉默的脊背，在明净如镜的水里安然地卧着。水是极静的，几乎看不出流动，于是那天上的云，岸边的树，便都一丝不差地、纤毫毕现地倒映在这水镜之中。而那一片片屋顶，就这般硬生生地、却又无比和谐地，从这虚幻的倒影世界里生长出来，打破了云的完整，割开了树的连贯。真与幻，实与虚，在这里失去了界限，交融成一片迷离的、梦一般的景致。它们那样安静，安静得几乎带着一种倔强的傲慢。仿佛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洪荒，将整座宫殿淹没，而它们，是这场浩劫中不肯沉沦的脊梁，是历史露出水面的、坚硬的骨骼。水波温柔地舔着它们的边缘，像是时光在絮絮地劝说，它们却始终缄默，只以这棱角分明的轮廓，对抗着流年的侵蚀。这已不是建筑，这是一种宣言，一种姿态了。

我独自踱着，脚下的石板路，被秋阳晒得微微发暖。园中有水，水上有桥，桥边有残荷。夏日那“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气势早已消歇，只剩下些褐色的、干枯的枝干，倔强地立在明净的水里，别有一种萧疏的画意。这倒像极了我们的人生，繁华有过，热闹有过，最终大抵总要归于这样的平静。然而这平静，又不是空无一物的，那水底的藕，正藏着来年又一个夏天的梦呢。

我沿着水边慢慢地走，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它们。阳光好的时候，瓦是沉郁的灰色，衬着碧蓝的天光水色，有一种冷静的庄严。而当一片云遮住了日头，天色转瞬晦暗下来，那一片连绵的屋顶，颜色便陡然加深，仿佛吸饱了墨汁，在水面上显出浓重的、几乎是悲壮的剪影。那时，周遭的喧嚣，似乎都远远地退开了，只剩下这一群水中的坚守者，与你默然相对。水下的，该是怎样一个世界呢？是纵横的梁柱，是空寂的厅堂，是蜿蜒的回廊？或许，还有往昔的歌声与笑语，都被这澄澈的水波凝固、封存，成了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一个完整的旧梦。这水，于是不像是水，而像是一整块透明的、却永远无法穿透的时间。

这景象，比任何巍峨的殿宇都更令我感到一种心灵的撼动。完整的建筑，总在向我们展示一个确切的、可理解的空间；而它，却将这空间的大部分隐藏起来，只给你一个结果，一个悬念。它将想象的权利，完全交还给了你。我们于是不再是单纯的观者，而成了这无声戏剧的参与者，用自己的心思，去填补那水面之下巨大的空白。

正想着，一阵喧嚷的声浪涌了过来。是一群秋游的学生。他们穿着各色的衣裳，像一群忽然飞入画中的、斑斓的雀儿，从那条京味的长廊下追逐着跑过，惊破了水面的宁静，也惊破了我的遐思。他们的脸上，是那样一种毫无遮拦的、蓬勃的欢喜，与这古旧的建筑，形成一种有趣的对照。建筑是静的，他们是动的；建筑是沉默的历史，他们是喧哗的现在。我看着他们，心里竟也生出些暖洋洋的兴致来。这园子，若只有历史的沉静，未免太过清冷；有了这些年轻的生命，方才显得血肉丰满，古今交融得恰到好处。

正沉吟在这江南的旧梦里，一拐弯，眼前豁然展开一条长长的廊子。那气象便截然不同了。朱红的柱子，碧绿的栏杆，梁枋上绘着繁复而鲜艳的彩画，一路迤逦而去，带着一种北地的堂皇与爽朗。这便颇有京味了，恍惚间，犹似走在颐和园的那条长廊下。只是颐和园的长廊，背靠着万寿山的苍翠，面对着昆明湖的浩渺，气魄是皇家式的，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庄严。而眼前的这一条，尺度是小了些的，景致也秀气些，倒像将那北国的雄浑，拿来放在江南的绣盘上，细细地、精巧地安置了，别有一种温婉的风致。南与北，竟在这一园之中，握手言和了。

来时看的那些精巧的廊子，热闹的稻田，都像是这出正剧前的铺垫了。唯有这一片水中的屋顶，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残缺的美，直直地撞入心里来。它不说话，却仿佛说尽了一切。广富林的千年故事，或许，就藏在这水波不兴的沉默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