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选选/墨韵忠魂 笔写春秋

墨许山河

知道“毛选选”这个名字，已在我心中盘桓数年。对于儿时曾捧着《毛泽东选集》度过无数晨昏的我而言，这名字自带一种奇异的亲切与光辉。它像一座桥，一头连着宏大的历史记忆，另一头，则通向一个由笔墨构筑的、更为私密的精神世界。

毛选选，甘肃清水人，生于1952年。他于1969年参军，1999年从北京军区空军司令部退休。令人惊叹的是，他先后研习过中文、新闻、马列理论乃至国画，更在首都师大的书法硕士研究生课程班里深造过。最终，他选择以颜体书法立身，成为京城知名的颜体大家。

我与先生的缘分，始于纸上的一次“邂逅”。几年前，在一本杂志的角落里，一幅雄浑朴厚的颜体书法攫住了我的目光，落款处“毛选选”三字，与我记忆中的“毛选”产生了奇妙的共振。那字，筋骨开张，气象磅礴，一如它所渊源的盛唐。自那以后，我便留了心，竟在诸多报刊杂志上屡屡与他的墨迹相逢。一种源于对颜鲁公深切景仰的“颜书情结”，让我萌生了结交的念想，却始终苦于无缘。

转机出现在得知中国楹联学会的一次书画笔会上。报道中提到，时任会长的孟繁锦先生与毛选选先生皆参与了活动。我几经周折，通过孟会长，终于得到了那个期盼已久的联系方式。

2015年6月，我怀着忐忑拨通了先生的电话。话筒那端传来的声音，温和而沉静，瞬间抚平了我的不安。我冒昧恳请先生为我的书斋“鲁公阁”题写一副楹联，联文是湖南钟胜天先生所撰：“墨舞千秋，习字当学颜体；阁威万里，为人应效鲁公。”电话那头，先生略作沉吟，便欣然应允。

七月流火，我却如获至宝般收到了先生寄来的墨宝。展开的刹那，一股凛然之气扑面而来。那笔画的浑厚苍劲，结构的宽博雄稳，深得鲁公三昧。凝视良久，仿佛穿越千年烟尘，与那位“英烈翰墨香”的颜鲁公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点画之间，不仅是技艺的呈现，更是一种风骨的彰显。我激动难抑，与先生虽未谋面，却已神交已久。

后来才得知，先生与颜体的缘分，远比我想象的更深。十年前，电视剧《颜真卿》拍摄时，饰演颜真卿的唐国强先生觉得剧中背景书法气韵不足，特意向导演推荐了毛选选。那时他与唐先生相识不久，且拍摄已近尾声，许多布景无法更改。即便如此，他仍按剧组要求，重写了一批书作，其中包括两幅巨大的《东方朔画像赞》。谈及此事，先生语气平和：“写颜书，不仅要传其神，有时还得甘当‘无名英雄’。那上面署的名，是颜真卿，不是我。”这份对艺术的虔诚与对古人的敬畏，令我动容。

真正的相见，则是一场不期而至的机缘。2018年6月，我意外收到毛选选先生的短信。原来，我寄去的《颜真卿研究》会刊，竟无意中成为一座桥梁，让他与失联近三十年的老领导——费县人、客居济南的孙士全先生重新取得了联系。先生在短信中难掩喜悦，并告诉我，因着深厚的“鲁公情结”，他曾遍访全国各地，探寻鲁公足迹，对真卿故里费县更是心向往之。他相约，要同老首长孙士全一道来费县拜谒鲁公，并说：“也想见见‘你’！”

2018年9月15日，费县火车站。秋光正好，我一眼便从出站人群中认出了先生。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步履沉稳，笑容温煦，一如他的字，毫无名家架子，只有一派坦荡与真诚。

接下来的三天，于我而言，是一场灵魂的洗礼。我们穿行于费县的土地上，从庄严肃穆的颜真卿公园，到传承着千年孝悌之风的故里、颜林；从铭记着峥嵘岁月的大青山胜利突围纪念广场，到《沂蒙山小调》诞生的地方，再到清幽绝俗的许家崖丛柏庵。一路行走，我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颜真卿的书法与人品。

先生告诉我，退休十余年来，他最重要的“功课”就是沿着颜真卿的生平足迹“行万里路”。他并非简单地旅游，而是带着一颗朝圣般的心，去触摸、去感受那片土地上残留的历史温度与精神印记。他试图在鲁公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呼吸同样的空气，遥想当年那位忠臣烈士的心境。他说，唯有如此，笔下才能不仅仅是形似，更能拥有那份穿越时空的“神韵”。

谈起他最倾心的颜楷，先生的见解尤为独到。他认为：“楷书是根基，如同人生学步。只有楷书的根基打得牢固，日后挥毫运笔，才能稳健如山，左右逢源。”他不仅深入临习颜真卿传世的《多宝塔碑》、《颜勤礼碑》、《麻姑仙坛记》等十余种楷书碑帖，遍临数十通，更将学习的视野投向那些因学颜而卓然成家的后世书坛巨擘，如苏轼、黄庭坚、清代的钱沣、何绍基，以及近世的华世奎等，他都一一研习，博采众长。

然而，他的学习远不止于笔墨之间。他格外注重探究颜真卿的家世、生平与诗文创作。他仔细研读过黄本骥编纂的《颜真卿集》，阅读过多种版本的《颜真卿传》及相关艺术论著。更令人敬佩的是，他对自己临习过的近二十种颜楷碑帖，进行了细致的断句、注释和碑史考释工作，已完成二十余万字的《颜楷通识》初稿。这已超越了书法家的范畴，近乎一位严谨的学者了。

从他的谈吐与行谊中，我逐渐明白，他笔下那一笔一画所透露出的、仿佛斧凿刀刻般的力度，究竟从何而来。那不仅是腕底功夫，更是人格的投射。颜真卿那样的书法，所需要的浩然正气与嶙峋风骨，那蕴藏在笔墨深处的人格品性、文化修养与炽热生命，或许，也真的需要像毛选选先生这样，一生以追求完美人格为理想，不与世俗浮沉同流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完成，并将其艺术品性推向某种极致。

他曾对我感慨：“一个艺术家，只有将自己的全部生命感受投入其中时，其作品才有可能具备如梵高的向日葵那般的力量——既能燃烧创作者自身，也能在跨越百年时空之后，依然点燃不同文化背景的欣赏者。”从他身上，我真切地触摸到了这种将生命融入艺术的执着，感受到了一种深植于传统的文化修养与深沉的时代担当。

先生回京后不久，我收到他寄来的一幅精心创作的嵌名联墨宝。上书：“墨家精义交相利；处士洁行气尚平。”上联化用墨子“兼相爱、交相利”的思想，下联则以古之“处士”相勉，寓意着洁身自好、气性平和的高洁品格。先生撰书此联，将我的名字“利平”巧妙嵌入，其用心之深，用情之切，令我捧读之时，感佩万分。

今日，我时常在静夜中展读先生赠予的佳作，回味他那谆谆教诲。他的谈吐间，满溢着对颜真卿人品的无限景仰与书品的极度崇拜；他以自己的步履，践行着对真卿故里的深切念想；更以长者之风，给予我这个后学无尽的鼓励与提携。

毛选选，这个与一代伟人及其经典著作有着奇妙联系的名字，终于在他的挥洒之间，凭借自身的翰墨芬芳而远播四方。

品“读”其名，让我心生仰望；

品“睹”其人，让我满怀仰慕；

品“读（睹）”其书，则让我唯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他仿佛一位当代的朝圣者，不是走向某座具体的庙堂，而是以笔墨为舟筏，以岁月为航程，在浩瀚的历史文化长河中，执着地追寻着那一缕不朽的忠魂与正气，并将这追寻的足迹，化为纸上的万千气象，照亮后来者的路。

2018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