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记

博弈者

文·博弈者

图片制作·博弈者

美篇号·2249 3117

玉宇澄清

拂尘记

那声音，从何而来？

来自天穹？来自地壳？还是来自东方的沧海？

我听见一种巨大的、沉闷的轰响。它仿佛隔着一层什么——是这稠密的、被称作“人间”的帷幕吗？它正闷闷地传来。

如今我听得真切了些，那不是雷声，也非车轮，倒像是亿万颗沙砾，在不可抗拒的引力下，开始了永恒的迁徙。

我摊开手掌，欲掐指探寻，掌心的纹路竟在那一刻化作了微缩的山川，随着那远方的节奏，暗自起伏。

目光所及，试衣镜、漱洗盆、橡木餐桌，以及沉默的电视机，皆落满了时间的灰。我取来一块软布，浸水，拧干，开始我的擦拭。当布纹滑过桌面的瞬间，带走一层灰白的附着，这动作里，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

多少富贵贫贱，多少通达坎坷，在此刻，似乎都成了这样一层可以轻轻抹去的尘。

忽然想起昨日街角，买水果时支付的一个零头。那商贩看了一眼，大约是奇怪我这坚持要付清的人，随即一摆手：“小数点后两位，抹零了。”

“抹零了”。

这三个字，此刻与手中的布重叠在一起。生活里那些锱铢必较的得失，那些看似无法逾越的荣辱，那些被我们日夜惦念的“大事”，在更为广大的秩序里，或许也只是这“小数点后两位”，终将被一只更宏大的手，轻轻“抹去”。最终，它们都将裹着尘埃，被抛入那“不同的，却相同的永恒虚无”里。镜子依旧是镜子，桌子依旧是桌子，它们承载过悲欢，却从不记住悲欢。这，究竟是它们的高尚，还是它们的卑鄙？

然而，当我对着光，看那镜面又现出新的尘埃——不知是在镜上，还是在我脸上——再看那桌子温润的木纹重现时，我发觉，崭新的、纤细的尘埃，已然在光线里重新开始飘舞、沉降了。它们如此殷勤，不知疲倦，如同一种宿命。

新的生命在诞生，新的尘埃也随之而来。这无休止的循环，莫非就是那“巨大闷响”的真相？若果真如此，这擦拭，意义何在？

这便触及了我们时代的核心困境。我们正活在一个崇尚“速朽”的纪元。

信息、潮流、建筑、情感，乃至信心与信仰，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被生产，被消费。

然后，被废弃。

于是，有人拼命擦拭，想要维持一种体面与秩序；有人奋力煽风，想要扬起迷雾。结果呢？擦拭者发现，那尘埃的源头，或许正是自己擦拭时，因匆促而扬起的附着；煽风者也发现，那弥漫的灰尘，终将因自己的卖力，而埋葬了自己。

我们追求光洁如“新”，却忘了“新”本身就孕育着“尘”。当擦拭只剩下对“旧”的厌弃，而非对“存在”的珍视，这行为本身，便成了“速朽”的同谋。我们的手，在试图拂去尘埃时，反而因焦躁扬起了更多尘埃。试问，这双手，还能做什么？

那么，对策何在？

我想，答案或许就藏在“擦拭”这个动作的本身。它不应只是一种对抗，一种对尘埃（那生命不可避免的附属）的宣战。对于一般的浮尘，它应是一种温柔的对话；而对于那已固化的积尘，则需要一种坚决的清除。

当我擦拭某张桌子时，我不仅在清除灰尘，我更在感受木头的纹理，回想它被安置在此处的时光，它曾托举过的一杯清茶，一本读到一半的书，一段无所事事的午后。

这擦拭，于是成了我与这张桌子，与这一段凝固时光的交流。

由此观之，所谓对策，并非找到一劳永逸、让尘埃绝迹的方法——那是妄念。

对策在于改变我们“擦拭”的心境。在这喧嚣的、一切都在催促你“向前看”的时代，我们能做的最富反抗意味、也最积极的事，或许正是这沉静的、重复的、充满敬意的“擦拭”。

擦拭我们的居所，亦是擦拭我们被各种“信息”尘埃所覆盖的内心；擦拭我们对功利的执着，回归到对生活本真的触摸。

如果速朽终不可免，那么，就让这不含怒气的、平和的手，将这过程，走得从容一些，优雅一些。

每一次认真的“擦拭”，都是在向那巨大的、闷闷滚动着的轰鸣，印证我们这一代人：此地，此刻，仍有责任，仍有珍惜，仍有温度。

于是，我再次拿起了那块布。我知道，明天，尘埃依旧会来。

但明天的我，或许会比今天更懂得，如何在一遍又一遍的拂拭之间，触碰到那尘埃之下——坚实而温暖的生命本身。

2025.11.21 于山东·薛城



拂尘的手

“抹零了”

煽风扬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