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方红纸在窗玻璃上洇开暖光时,年的气味,便顺着剪纸的纹路漫进了日子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北方腊月里常见的景致:祖母的剪刀在红纸上游走,指尖落处,凤凰的尾羽叠着牡丹的瓣尖,石榴的籽实裹着卷草的缠枝——就像眼前这幅剪纸,所有吉庆的意象都以对称的姿态相拥,红得浓烈,却又柔得妥帖。剪纸是不用画样的,那些纹路早长在她的指节里:先折出中线,剪刀斜斜切入,转腕是凤首的弧线,顿刀是花瓣的棱边,最后以细密的牙剪收梢,展开时,两只凤凰便隔着一朵牡丹对望,连尾羽的弧度都分毫不差。“这叫‘凤穿牡丹’,”祖母擦着剪刀上的纸屑,“凤凰是吉鸟,牡丹是富贵,配在一起,日子就有了彩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曾趴在她膝头看那些红纸如何在剪刀下活过来。最费神的是“开脸”——凤凰的眼要细,尾羽要分七岔,每岔都得剪出绒羽的层次;牡丹的瓣要圆,却不能软,得在边缘剪出细碎的齿纹,像沾了晨露的褶边。祖母的老花镜滑在鼻尖,剪到细处,她会停一停,用指尖把纸角捻平,再让剪刀贴着指甲盖走。“剪纸的好,在‘空’里,”她指着窗上的红:“你看这凤凰没画身子,可翅膀一张,就像要飞出来——留白的地方,都是活气。”那时我不懂什么是“活气”,只觉得那红太热闹,把冬月的寒都烘暖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才知,这红里裹着的,是北方人对日子的执念。过去的年,屋里没有暖气,窗玻璃上结着厚冰花,祖母便把剪好的纸花贴在冰花上,冰的冷与纸的红撞在一处,倒生出些温温的烟火气。有一年雪下得紧,糊窗的棉纸被风扯破,她就把新剪的“榴开百子”贴在破口处,红剪纸兜住了漏进来的雪粒,竟像给窗棂挂了串碎星。那晚我在炕上看她补窗,剪纸的红光落在她银白的发上,突然懂了:这红不是俗艳,是寒天里的暖,是穷日子里的盼——把凤凰、牡丹、石榴都剪进纸里,就是把“吉”“富”“多子”都钉在了日子上,任风雪再大,也拆不散这团热乎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再后来,祖母的剪刀停了,那些红纸却没凉。我在博物馆见过更精细的剪纸:陕西的“抓髻娃娃”戴着花帽,山西的“喜花”叠着三层纹样,可最念的还是窗上那幅“凤穿牡丹”——它的线条不匀,牙剪的齿纹也歪歪扭扭,却裹着灶膛的烟火,裹着我趴在炕头的体温,裹着祖母说“日子要有彩头”时,眼角弯起的纹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刻再看这幅剪纸,突然觉出它的好来:凤凰的翅尖碰着牡丹的瓣边,不是争抢,是相衬;石榴的籽实挨着卷草的枝蔓,不是堆砌,是牵连。就像我们的日子,那些看似零散的吉愿,被红纸一裹、剪刀一裁,便成了紧紧贴在窗上的暖——哪怕窗外雪落无声,这红里的春声,早顺着纹路,漫进了岁岁年年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