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梅湖品八大山人墨韵

必有一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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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八日，南昌春阳正好，风里带着新柳的轻软与暖阳的温煦。这日午后，刚沾过朋友家婚庆的喜气，我们便循着地图指引，往青云谱区岱山街道而去——八大山人纪念馆与梅湖景区，正藏在此处。

未入景区，先闻市井烟火。沿途小摊鳞次栉比，糖画的甜香裹着风车的吱呀，孩子们追着彩色气球跑，春游的人们三三两两笑着，恰应了“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鲜活。绕过一汪澄澈的湖水，水光粼粼间，一座四面环水的建筑渐渐清晰，青灰瓦檐映着碧波，竟像从墨卷里浮出来的一般——这便是八大山人纪念馆了。

说起与“八大山人”的初遇，倒有段趣事。早年听爱书画的友人盛赞其作品，我竟想当然以为是“扬州八怪”“竹林七贤”般的文人团体，脱口便问“这八位先生各擅何长？”，惹得友人大笑：“哪来八位？八大山人，本是一人！”后来才知，这名号背后藏着明末清初一位画坛宗师——朱耷。他是明太祖朱元璋十七子宁王朱权的九世孙，却生逢乱世，19岁那年明朝覆灭，为避祸装聋作哑，后削发为僧、又改信道，将国破家亡的悲愤与半生颠沛的孤绝，全泼洒在了笔墨之间。

踏入纪念馆，最先撞入眼帘的是青砖斗墙的古院，原是“青云谱”道院旧址，拱门上方郭沫若题写的“八大山人纪念馆”七个蓝字，在阳光下透着庄重。

院里，八大山人塑像含笑而立，旁有“万历古井”清冽，百年香樟蔽日，风过枝叶簌簌，似在低声诉说着旧事。同行者指着塑像旁的介绍笑道：“你看，这‘八大山人’四字若连笔写，既像‘哭之’，又像‘笑之’，可不就是他哭笑不得的半生？”

我忽然想起古人“国家不幸诗家幸”的感叹，于朱耷而言，或许正是这份极致的悲喜，才酿出了独步画坛的墨韵风骨。

穿过小院，便到了斗姥阁。这座原供奉道教尊神的阁楼，如今成了八大山人艺术馆，墙上的年表细细铺展他的一生：

从宗室贵胄到颠沛僧人，从佯狂闹市到以画为生，五十五岁癫狂病发、烧毁僧衣的绝望，病愈后卖画糊口的淡然，直到五十九岁定下“八大山人”的号，将半生心绪凝于笔端。字里行间的坎坷，让人不禁想起他笔下那些翻着白眼的鱼鸟——不是桀骜，更像是看透世事的孤介，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无声呐喊。

最让人震撼的，当属北面的真迹馆。推开门，墨香扑面而来，展柜里的书画静静躺着，却似有千钧之力。展览以“儒墨兼宗道”“泉壑窗无人”“浑无斧凿痕”“吸尽西江来”为主题，皆取自八大山人题画诗，一步步揭开他艺术的真谛。

看他的《松鹿图轴》，老松虬曲如铁，枯笔淡墨勾出岁月沧桑，松下小鹿回头望，淡赭色的皮毛柔软，目光却炯炯有神，既有“松鹤延年”的吉祥意，又藏着老当益壮的精气神；

《寿鹿图轴》里的鹿更妙，四足未定、回首警觉，墨色润泽间，竟让人读出他“赢然若丧家之狗”的漂泊；而《椿鹿图轴》中，鹿仰首望青天，椿树笔醇墨饱，又透着一股寻求清净的释然——原来他画的从不是鹿，是自己半生的挣扎与超脱。

书法作品亦让人叫绝。草书七言题画诗轴“深树云来鸟不知，知来缘想景当时”，三列文字疏密有致，第一列字小而密，第二列大小错落，第三列竟只一字，行距开阔如湖，营造出“空山新雨后”的空寂感；

另一幅晚年行书“客自短长亭，愿画凫与鹤”，字态大开大合，“亭”字舒展如翼，“胛”字一竖如金刚杵般劲挺，恰与他画中荷茎神似，完美诠释了“书画同源”的妙境。

最难忘《墨荷图轴》，纯以水墨绘就，荷茎圆润修长，荷叶浓淡相宜，荷花轻柔婉约，虽无“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色彩，却以墨色的干湿浓淡，画出了荷叶翻卷的动感与荷花的清雅，尽显他“自脱天地牢笼之手归于自然”的写意追求。

驻足画前，忽然想起清人邵长蘅的话：“世多知山人，然竟无知山人者。”八大山人一生孤寂，曾刻“真赏”印，盼的是能懂他笔墨心事的知音。三百年过去，南昌市政府投巨资建真迹馆，让我们这些后人能隔着时光，与他的墨韵对话。看他笔下的留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看他凝练的笔墨，是“删尽繁缛留真淳”的功力；看他翻着白眼的鱼鸟，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风骨。这哪里是看展，分明是上了一堂最生动的书画鉴赏课，一场跨越古今的“真赏”之旅。

暮色渐浓时，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梅湖的水波映着晚霞，纪念馆的轮廓在暮色里愈发沉静。风里似乎还飘着墨香，耳边仿佛传来八大山人落笔的沙沙声。原来真正的艺术从不会过时，它会像这春日的梅湖，历经岁月，依旧能让每个前来的人，读懂那份藏在笔墨里的孤绝与深情。

整理于2025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