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煮意

梁耀华

　　人到暮年，方知世间无奈多是贴骨而生，如南沙潮汛般，来时无声，浸漫鞋袜，任你辗转规避，终是挣不脱的。

　　痛风这顽疾，竟似沉埋多年的旧锚，骤然扎进我这把老骨头里。自此，华南地界的医院便成了常履之地，白大褂们眉宇间的倨傲、处方单上潦草的字迹，还有那几味翻来覆去的止痛药，如生冷碑铭，刻满敷衍。就连街巷深处挂着“名医”招牌的诊所，也踏遍了门槛，见惯了装神弄鬼的伎俩，心便在一次次失望中渐冷。

万幸，这磕磕绊绊的寻医路，终有两缕暖光，嵌在记忆褶皱里，愈久愈清晰。一位是从广州市一医轮诊至南沙中心医院的秦主任，姓名已模糊，唯记其温文尔雅，谈吐如南沙晨雾中的蕉风，携着潮润暖意。他问诊极细，连我自己都遗忘的陈年旧疾，亦要追根究底，末了竟掏出手机，一笔一划演算肾功能数值，那份审慎，恰似摩挲一件传世古物。所开之药亦异于常医，甲泼尼龙片再三叮嘱非痛极不可用，非布司他片则嘱我试服一疗程，语气里满是对生命的掂量。

　　另一位是台山乡下的老军医，经弟友引荐得见。八十高龄的老者，背驼如弓，眼眸却亮似山涧老琉璃。他问诊细到能穿透岁月肌理，从年少饮食起居到暮年作息习惯，连夜眠翻身次数都要问个明白，仿佛要梳理我这一生的生命脉络。初时，我常揣着病历本往返台山，他的药方与城中中医路数迥异，同学之女懂医，言其药量偏猛，然彼时痛风正烈，这般猛药，恰是对症良方。后来老者之子恐其劳顿，强接进城断了行医念想，幸得那些写在泛黄宣纸上的药方，我皆视若珍宝，一页页妥藏，藏着岁月的余温。

为制此顽疾，我购得数本线装中医古籍，夜夜摊灯研读。竖排的文字带着古墨清香，一页页翻透，方知痛风自古便是难断之症，纵是药石对症，亦不过暂抑痛势，终究拗不过岁月的消磨。

寻医问药与埋首古籍之余，我又习起艾灸。往医院寻得昔日授业之生，托其引同事详解艾灸门道，穴位、时辰、禁忌，一一记牢。日久，屋内常飘艾草清香，烟丝袅袅如缕，熨帖着我这把老骨头。这般日日坚持，身子竟渐渐轻爽，似卸下了半生重担。

　　我终是悟得，痛风之根，一半藏于筋骨，一半埋于食馔。遂将蕉门河的虾蟹、珠江口的蚝贝，那些浸着咸腥潮气的鲜物，一一从食单上划去。便是掺了南沙虾干的艇仔粥、巷尾茶楼刚出笼的干蒸——褶子里还裹着晨雾的潮润，那些刻着老广烟火与河口风味的滋味，也只得束之高阁，任其在舌尖的念想里，漫出诱人口水的鲜香。晨起自蒸的核桃包、叉烧包，亦要以银箸细细挑去内里油润的果仁与肉脯，只留外层吸附了微甜蒸汽的松软面皮，借麦香聊慰口腹之馋，恰似守住一份与舌尖的静默约定。每日路过南沙市集，渔档里蹦跳的河虾、沾着泥气的新垦莲藕，总能勾得味蕾发痒，却也只能脚步不停，转身走向蔬果摊，拣选几茎芥蓝、一把菜心，归而蒸之煮之。学校饭堂的烧腊油香、早餐店的艇仔粥热气，皆成眼畔流动的诱惑，唯有硬起心肠避开。于是，每个上班日的清晨，厨房的灯总亮得最早。蒸鸡蛋的嫩香混着新垦玉米的清甜，麦面馒头的醇味缠上四宝粉的温润，间或有莲藕排骨汤的清鲜（只喝汤，不食骨），在晨雾漫进窗棂时漫溢全屋，成了暮年最安稳的晨曲。午饭则极简，清一色蒸制，一盆清炒本地芥蓝配几片薄瘦猪肉，清淡如蕉门河的流水，却最养人。至于老广钟爱的老火靓汤，纵是莲藕花生龙骨汤、沙参玉竹炖鸡汤，也只得敬而远之，任其在宴席上飘着诱人香气。

入了冬，老广最恋的海鲜火锅，于我成了望而却步的景致。亲友围炉时，砂锅里的汤底正沸着南沙海鲜的鲜香，旁人涮着黄阁烧猪、南沙膏蟹，笑语与蒸汽一同升腾，我便趁着未下重油厚味前，赶紧焯几茎菜心，就着一碗白米饭匆匆落肚，而后静坐一隅，看汤汁翻滚、荤素交融，虽未能大快朵颐，却也沾了几分人间暖意。外出赴宴亦是如此，主人家问及口味，便笑言“偏爱清鲜”，有白灼本地菜心、清蒸鲈鱼便浅尝几口，若无适配之食，便以青菜果腹，尽早离席。久而久之，那些应酬往来也渐渐疏淡，倒省了许多周旋，多了几分灯下读诗、案前写字的清净。

每日饭后，我总在南沙绿道缓行，迎着海风看潮起潮落，听鸟雀啁啾掠过湿地芦苇，心境渐次敞亮。归而泡一壶安化桑香黑茶，琥珀色茶汤润过喉咙，暖意漫遍全身，恰似将日间的克制与坚守，都化作了岁月的回甘。那些曾令人闻风丧胆的痛风，竟渐渐退去，与我隔了些温柔的距离。

然我不敢放肆，除了三两至亲好友偶抿薄酒外，终究远离了那些觥筹交错；那些为文字熬至深夜、疯魔写作的日子，亦尽量不再重演。人老了，身子是自己的，需好生相待。

每日清晨在厨房忙碌，腰酸手麻自是难免。但一想到往后岁月，仍能迎着南沙日出散步，捧着古籍细读，在书案前写几行随心文字，偶与友人品茗论诗，便咬牙将这份琐碎咽下。方悟“好煮意”三字，从非煎炒烹炸的绝技，而是烟火里的通透、慢火中的沉淀：煮南沙鲜藕，需撇去浮沫、滤尽油腻，方得本真清甜；煮此余生，亦要删繁就简、收放自如，方能滤去病痛纷扰，留得岁月温润。那些对食馔的克制、对作息的坚守、对欲望的轻放，皆是熬进岁月里的“好煮意”。不求轰轰烈烈，但求灶火可亲、身心康健，能继续描摹南沙潮起潮落、记录岁月寒来暑往，便是人间最绵长的“好煮意”。

2025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