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星来临时

由之

天畔第一颗晚星亮起的时候，我走在家后面的树林小路上。

尽管经历了一天的喧嚣和风霜，空气还是清冷，每一口像冷水那样单纯透明。 呼吸之间，淡淡的白雾瞬时凝成一股烟，在烟末梢还没有形成的时候前锋已经一哄而散，像极了没有交锋已经溃败千里的军队，绕过口鼻勉勉强强勾勒了半个不成形的圈就一路向上散开消失，和微微的林梢间晚风汇合成一体了。

而我已经向前走，把风和烟不留恋地留在了身后。

脚下是厚厚的叶子，混合着时间里融化的雪水，踩上去闷闷地沉，因此发出的声音也沉沉地闷。没有了深秋沙沙一路走过时杀伐果断的飒然感觉,，多了一丝拖泥带水的无奈。落叶颜色也没有那么鲜亮———早落的叶埋在下面沤着雨水和湿泥，而这些后进晚归的，带着点状或块状的黑斑，边缘不再卷曲，饱满淋漓着表面的水分，就这样重重地啪叽一下从高高的树梢上垂直砸落下来，溅起一点点不大不小的水花，摊手摊脚地浸泡在泥水里。一点没有它们前辈那种不疾不徐打着旋落下的优雅风采。

“果然，生命的长度和尊严成为了反比。”

脑子里转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我脚下还是片刻不停。一步步把那些摇曳了一夏\绚烂了一秋的尸体毫不留情踏进更深的泥里。就这么垫着踩着，听着吱吱抗议，再转过几个弯往下，就来到了森林深处的小湖边。

此刻，湖水倒映着的天空云层，还有一片余晖。

几片刚落下的金黄色秋叶点缀在湖面上，颜色竟然和晚霞余晖出奇地相似。乍一看上去，色泽越来越深的湖面像一张偌大的不规则的被子，下面垫巴着一层金黄色的锦缎里子。一部分被子来不及掩饰，就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以及几处小小破洞。于是明黄的色彩就在这些缺口之间微微荡漾、翻腾，眼看着一点点地就要黯淡下去。

湖面上缺少风也没有浪，湖水有一种克制的隐忍，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唯有和岸交接的最边缘，有着微小谨慎地吞吐动作，像是动物伸出爪牙，小心试探下又很快撤回的样子。交界处堆积的叶子也因此有着小小的起伏伸缩。要是这面湖是一个生物，那么该生物存活的证据，在这交界处叶子的悸动间，能得到印证。

岸边，不远处那些山林堆积的落叶里，不紧不慢地淌下了股股细流。

我盯着细流出神，想象着当初洁白的雪从天而降，和黝黑的泥土结合变得浑浊，在经过层层落叶的阻拦和过滤后，反而又变得有些透明。大地在贪婪地摄取了足够的水分以后，痛快地放行，不再提出多余的贿赂索求。

于是细流们一路沿着地势，扭曲着自己，妥协着环境，最后终于一头扎入湖水边界处堆积的叶子当中没有了声息。不管是曲折还是笔直的涓流，就都像一个未完成问号或者惊叹号一样，缺少/遗失了尘埃落定的一点。

在湖边徜徉，正不知道是该走还是继续停留，嘎嘎嘎一串鸣叫，取代或暂停了所有其他声音和脑子的活动。抬起头，就有一行雁儿把雁鸣声作为前铺的滑轨，自西向东地划开天空和湖面，撞入眼里。然后就从变暗的穹顶一刻不停地滑落到地平线一端的树影里面去，彷佛给了这个正在结束的傍晚一个注脚———这张卷子被打了个简化的斜勾，即将归档。

暮色也像那湖水一般，把余晖驱逐得越发地僻远和黯淡寥落，不情不愿地搭在极远处天与地交界线，奄奄一息却不肯痛快离场。作为自以为胜利的一方，那越来越深蓝的天幕开始极度地嚣张跋扈不讲道理，侵略进了镜面湖水，降临近了落叶山道，和铁黑色的地面似乎达成了某种互通有无的协议：深蓝的天开始朝着黑色的方向转化，铁黑色的地也变得更柔和包容。一旦天地的联盟形成，就开始把目之能及的所有，都逐渐模糊和包围。绿的叶、黄的叶；白的雪、灰的雪； 橙的云、铅的云；没了原先的泾渭分明，却变成了一团混沌的羁绊。

作为其爪牙的风，也适时地加大。耳畔开始有了声音，尽管渐渐看不分明，但是感觉得到脚边的湖水，似乎也有了点点情绪，开始了张牙舞爪。

时光已经完成了一个轮回：时针从最低处开始，回到了最低处。

这会是一个世界，最初和最后的模样。

无心探究，就让得意者来假装书写历史吧，我开始往上走。

脚下的路还是高低不平，落叶在地面和鞋底之间发出不绝地呻吟，远方的灯火们透过间密间疏的树木闪闪地向我致意，它们照不亮眼前的路，只是会心安许多。而前前后后，已经被剥离了很多尊严的树木们，还是沉默地、坚忍地、把尖利的叉垭对准着一点点下沉的夜幕，准备一场无声的、将延续一整夜的战争。

是的，还是有着盟友的，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在越来越黑暗的夜里。

我朝着天空深黑的夜幕一步步走去，把湖泊和风留在了身后。

我的步伐沉重，我的喘息清晰，山路盘旋向上，我开始构思，这一个结尾。

但我没注意到，一步步踏出的足迹，于南天更高的地方正在兑现出，一颗又一颗，渐渐璀璨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