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绘画:王三宝,杜甫草堂常驻著名画家</p> <p class="ql-block">雪峰泣血录(纯虚构小说)</p><p class="ql-block"> 萍庭鹤</p><p class="ql-block">民国十八年,秋老虎赖在雪峰城不肯走。正午的日头毒得像烧红的烙铁,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能烫透千层底。城西北角的关帝庙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踮着脚往前挤,脸上是混杂着恐惧与解恨的复杂神色——今天,是悍匪张啸林伏法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啸林在雪峰山占山为王五年,手下有百余号弟兄,个个凶神恶煞。他们打家劫舍,烧杀掳掠,甚至连官府的粮饷都敢半路劫走。雪峰城及周边十里八乡,谁家没受过他的祸害?王木匠的儿子被他们抓去当苦力,活活累死在山路上;李寡妇的几亩薄田被强占,丈夫反抗时被一枪打死,尸体扔去喂了野狗;就连城里最大的绸缎庄,也被他们洗劫一空,老板被打断了双腿,终日卧病在床。百姓们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盼着官府能早日将这伙匪徒剿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官府围剿了三次,前两次都因张啸林熟悉山路,且手下火力凶猛而失利。直到这一次,新上任的县长请来了省里的保安团,层层布防,步步紧逼,才终于将张啸林的残部围困在雪峰山的主峰上。激战三日三夜后,弹尽粮绝的张啸林被生擒活捉,押解回了雪峰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刑场就设在关帝庙前的空地上,一根粗壮的木柱上绑着张啸林。他穿着一身破烂的黑布短打,脸上布满血污,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可那双眼睛依旧透着一股子狠劲,扫视着围观的人群。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落在了两个瘦小的身影上——那是他的两个儿子,老大张念祖十岁,老二张念宗七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两个孩子是被母亲柳氏拉来的。柳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面色蜡黄,眼底满是绝望。她死死攥着两个儿子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们的肉里。张念祖把弟弟护在身后,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却还是强忍着恐惧,瞪着眼睛看着父亲。他记得,父亲很少回家,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血腥味,有时还会把抢来的糖果塞给他和弟弟,可母亲总是躲在屋里偷偷抹泪,告诫他们不许跟父亲太亲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啸林!你这个杀千刀的!你害了多少人,如今总算遭了报应!”人群中有人喊道,紧接着,咒骂声、唾弃声此起彼伏。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烂菜叶,朝着张啸林砸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啸林浑然不觉,只是望着两个儿子,喉咙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念祖,念宗……过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柳氏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拉着两个儿子往前挪了几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爹……”张念宗吓得躲在哥哥身后,怯生生地叫了一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啸林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用力挣扎了一下,手腕被绳子勒出深深的血痕。“听着,”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爹不是好人,这辈子造了太多孽,如今是报应到了。你们俩,莫要认我这个爹,往后好好做人,莫要走我的老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的目光落在张念祖身上,语气沉重:“念祖,你是大哥,要照顾好弟弟,照顾好你娘。记住,无论多难,都要清清白白地活着,莫要沾染上半点血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念祖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水,用力点了点头。他看见父亲的眼角滑下两行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温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午时三刻一到,监斩官掷下令牌:“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寒光一闪,鲜血溅落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蒸腾起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柳氏尖叫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张念祖死死扶住母亲,紧紧闭上了眼睛,泪水终究还是忍不住滚落下来,砸在地上,瞬间被蒸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啸林伏法的消息传遍了雪峰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拍手称快,甚至有人放起了鞭炮。可对于柳氏和两个孩子来说,天塌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到家,那间破旧的土坯房里,早已被翻得乱七八糟。乡邻们因为记恨张啸林的恶行,趁着官府围剿时,闯进家里抢走了仅有的一点财物,还砸坏了门窗。柳氏看着一片狼藉的家,抱着两个儿子失声痛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娘,我们怎么办?”张念祖擦干眼泪,仰起脸看着母亲。他知道,父亲死了,他们再也没有靠山了,而且,因为父亲的恶名,他们在雪峰城,怕是再也待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柳氏抹了抹眼泪,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走,我们离开这里,去上海。”她听说上海是大地方,鱼龙混杂,或许没人认识他们,或许他们能在那里找到一条生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收拾好仅有的几件破衣裳,柳氏带着两个儿子,揣着家里仅剩的几文钱,踏上了前往上海的路。一路之上,他们受尽了白眼和刁难。住店时,店家听说他们是张啸林的家人,二话不说就把他们赶了出去;乞讨时,人们要么避之不及,要么恶语相向,甚至有人拿起棍棒驱赶他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念祖记得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小镇上乞讨,一个中年男人认出了柳氏,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就是那个悍匪的婆娘?你们一家子都该下地狱!还敢出来乞讨,真是厚颜无耻!”说着,就拿起路边的石头砸向他们。柳氏紧紧抱着两个儿子,用自己的后背护住他们,石头砸在背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却始终不肯松开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念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快点长大,一定要让母亲和弟弟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受这样的欺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路颠沛流离,辗转了半年多,他们终于抵达了上海。可眼前的大上海,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丝毫的温暖。这里的街道虽然宽阔,楼房虽然高大,可对于他们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来说,依旧没有容身之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柳氏带着两个儿子在上海的街头流浪,白天乞讨,晚上就睡在桥洞下或者废弃的仓库里。上海的冬天格外寒冷,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冻得他们瑟瑟发抖。柳氏原本就体弱多病,经过这一路的折腾,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咳嗽不止,有时还会咳出鲜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念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能再让母亲这样下去了,他要赚钱,要给母亲治病,要让弟弟有饭吃。于是,年仅十一岁的他,跑到码头去找活干。码头的工头看他年纪小,又瘦又小,原本不肯要他,可架不住他软磨硬泡,最终同意让他留下来扛大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扛大包是个体力活,成年人都觉得吃力,更何况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每一个包裹都有几十斤重,压在他瘦弱的肩膀上,疼得他直咧嘴。可他咬着牙,硬生生扛了下来。一天下来,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肩膀被压得红肿不堪,甚至磨破了皮,渗出血来。可当他拿到那几毛钱工钱,买了两个馒头,看着母亲和弟弟狼吞虎咽地吃着时,他觉得一切都值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念宗也很懂事,哥哥去码头干活,他就留在母亲身边照顾她,有时还会去捡一些破烂,换一点零钱补贴家用。柳氏看着两个懂事的儿子,心里既欣慰又心疼,她常常在夜里偷偷抹泪,觉得是自己没本事,让孩子们跟着受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念祖在码头扛了五年大包,肩膀上的老茧越来越厚,人也长得越来越壮实。他把大部分工钱都用来给母亲治病,可柳氏的病还是越来越重。民国二十四年开春,柳氏油尽灯枯,临终前,她拉着张念祖的手,眼神里满是不舍和担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念祖,娘要走了,以后……以后就靠你照顾弟弟了。”柳氏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爹造的孽,不能让你们来还。改了姓吧,忘了过去,让你弟弟平安长大,莫要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娘!”张念祖泣不成声,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我听您的,我改,我一定照顾好弟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柳氏欣慰地笑了笑,眼神渐渐涣散,最终永远地闭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安葬了母亲,张念祖站在坟前,望着远方,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想起了父亲刑场上的嘱托,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遗言,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张”这个姓氏,是他们兄弟俩身上永远的烙印,是他们苦难的根源。为了母亲的遗愿,为了弟弟能平安长大,他必须做出改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思来想去,他决定改姓“苏”。“苏”与“恕”同音,他希望上天能宽恕父亲的罪孽,也希望世人能宽恕他们兄弟俩。他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张念宗,张念宗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他知道,大哥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们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此,张念祖成了苏念祖,张念宗成了苏念宗。他们依旧在上海的码头讨生活,苏念祖依旧扛着大包,苏念宗则在一家小饭馆里当学徒。日子虽然依旧艰苦,可因为改了姓,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悍匪张啸林的后人,再也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再也没有人恶语相向。他们终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平静地生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时间一晃,又是十一年。民国三十五年,苏念祖已经二十五岁了。这些年,他省吃俭用,攒下了一些钱,在上海的弄堂里租了一间小房子,还娶了邻村一个老实本分的姑娘林秀琴。林秀琴不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他为人正直,勤劳肯干,对她也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婚后不久,林秀琴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粉雕玉琢,十分可爱,苏念祖给她取名叫苏念安,希望她这一世都能平安顺遂,远离纷争和苦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每当抱着襁褓中的女儿,苏念祖夜里总会做噩梦。他梦见父亲浑身是血的模样,梦见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梦见自己和弟弟在街头流浪、被人欺凌的日子。他害怕,害怕女儿长大后,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害怕女儿会因为祖辈的罪孽而受到牵连,害怕女儿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匪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种恐惧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里,让他寝食难安。他常常在夜里起身,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泪水默默流淌。他觉得自己亏欠女儿太多,不能给她一个干净的出身,不能让她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祖辈是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天,苏念祖揣着攒下的几块银元,领着女儿去了城隍庙。此时正是清晨,城隍庙香火缭绕,前来祈福的人络绎不绝。苏念祖抱着苏念安,跪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爹,娘,”他的声音哽咽,泪水混合着香灰落在地上,“儿子不孝,今日又要违背您的意愿了。不是儿子忘了本,是这世道容不下‘张’家后人。您看,这是您的孙女,多可爱啊。我不能让她一辈子活在您的阴影里,不能让她因为您的罪孽而抬不起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声音温柔而坚定:“从今往后,她就叫苏念安,只是苏念安。求神明保佑,求爹娘在天有灵,保佑她一世安稳,莫再沾染上半点血腥,莫再经历我们兄弟俩所受的苦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旁的苏念宗早已泣不成声。这些年,他看着大哥一路隐忍,一路挣扎,心里既心疼又敬佩。他知道,大哥改了自己的姓,如今又要让侄女彻底与“张”家划清界限,这背后藏着多少无奈与心酸。那改的不是姓,是把祖辈的罪孽扛在自己肩上,用一生的隐忍和愧疚,给后代换一条干净的生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苏念安似乎感受到了大人们的悲伤,咧开小嘴,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伸出小手,想要去擦苏念祖脸上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苏念祖看着女儿懵懂的脸庞,心中的悲痛稍稍缓解了一些。他抱起女儿,站起身,望着城隍庙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望着上海这座繁华而又冷漠的城市,心中百感交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雪峰城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上海的弄堂。那风里,藏着张啸林的罪孽,藏着柳氏的牵挂,藏着苏念祖兄弟俩的血泪与挣扎,也藏着苏念安这一代人的希望与未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苏念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都无法原谅父亲的所作所为,也无法原谅自己身上流着的血液。可他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偿还祖辈的罪孽,去守护弟弟和女儿的平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抱着女儿,拉着弟弟的手,一步步走出城隍庙。阳光透过云层,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耀眼。苏念祖抬起头,望着天空,嘴角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或许,这漫长而苦难的日子,终于要迎来一丝曙光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雪峰城的那座关帝庙,那片被鲜血浸染过的石板路,依旧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伫立,无声地诉说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诉说着一个家族的兴衰与悲喜,诉说着人性的复杂与命运的无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