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河岸两生

陈弘

<p class="ql-block">这念头,是先被大沙河的清波引出来的。初见它时,正是一个晴好的早晨。这河,像是南山项下一条碧绿的绶带,自北而南,妥帖地佩在城市胸前。水是静的,却非死寂,那是一种蕴着生机的沉静。河岸的步道修得极好,河道两岸,粼粼的水光和葱茏的绿意,与高楼广厦的玻璃幕墙相互映衬,倒影投在河面上,于是,水里也生出一个纤尘不染的、倒立的现代都市了。</p> <p class="ql-block">最动人的,还是那水上的生灵。几只白鹭,像是这流动画卷里静默的标点符号,时而凝立在浅滩,像一尊素白的瓷器,清冷而高贵;时而缓缓展翅,从那水面的倒影上低低掠过,翅膀的起落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与优雅。它们的白,与水的碧、树的绿、天的蓝,调配成一幅和谐到极处的画。</p> <p class="ql-block">大沙河下游,间或有一两艘划艇,轻捷地破水而来。看得出,划艇人不论男女,都是深圳的职场人士,业余时间相约划行,艇上人的身影投在水上,与鹭鸟倏忽交错,又各自分开,只听得见那有节奏的划水声,仿佛在敲着这宁静白日里的节点。</p> <p class="ql-block">然而,从大沙河顺流而下,汇入的那片深圳湾,由此再向东不远,便是深圳河的入海口了。这像是一个繁华都市不得不面对的、有些难堪的旧相识。它的名头是响亮的,以城为名,本该是这座城市的血脉与象征。可它的模样,却实在有些愧对这个名字。</p> <p class="ql-block">还未走近,先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氤氲而来。那不是纯粹的臭,而是一种由陈年淤泥、腐烂水植、以及某些说不清的工业生活残留混合而成的的气息。这气味,仿佛有形有质,缠绕在河岸的每一寸空气里。二十多年前,我由罗湖口岸过关,去审计对岸一家国有企业(准确的说,应该是湘资企业),走到桥中间瞥了一眼深圳河,河面并不宽,与其说是条河,不如说是一条水沟更恰当,浑浊的河水,像是倾倒了多种水粉画颜料甚至干脆就是油漆,气味扑鼻而来,一直过了对方的闸口,仍感觉那个难闻的气息,像狗皮膏药似的地粘在背后,甩也甩不脱。</p> <p class="ql-block">一年四季,深圳河仿佛总是这副面容,从未有过清亮的时候。岸边的泥滩上,巨大的机械臂正缓缓起落,像一只疲惫的史前巨兽,日复一日地啃噬着那似乎永无穷尽的淤泥。我忽然想起友人的那句话了:“天天都在清理,却从没见清理完过。”这话里,含着多少无奈的幽默,与无望的勤恳。</p> <p class="ql-block">二十多年后,站在这边望向对岸,香港新界的楼宇疏落,但田野青翠,与我这边大都市的喧嚣形成一种微妙的对照。此时,明白了深圳河清理工作何以显得徒劳。这条河不像大沙河那样,是南山独自的娇女;它是深港两地之间一条流动的界碑,牵涉着两地的权责与心思。我们这边,或许使尽了气力,日日疏浚,而对岸却寂然无声。这一河浊水,仿佛成了某种具象化的难题,一道横亘在紧密相连的两地之间,却难以协同治理的鸿沟。一岸的努力,终被另一岸的静默所稀释了。这河水的浑浊,于是不单是自然的积垢,更添了些人为的、历史的怅惘。</p> <p class="ql-block">大沙河的清波与白鹭,像是一个被精心呵护、不染尘埃的梦。它是这座年轻城市光鲜的正面,是写就给世界看的一首明丽的诗。而深圳河,则是它的背面,是那诗行底下未能言说的、沉郁的注脚,承载着发展的代价、历史的包袱与合作的困境。这一清一浊,一疾一缓,一怡人一刺鼻,并置于同一片天空下,竟是如此真实而深刻地勾勒出这座奇迹之城的双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