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道由缰》(126）浙西天路行记

端章甫

我们原是临时起意，一拍即合。秋光正好，再不出行便觉辜负，于是约了友人，只一车两人，轻装简从，便向着那浙皖边界的层峦叠嶂里投奔而去。没有周详的计划，只一个大略的方向，心里反倒生出一种无拘无束的洒脱。车轮滚滚，将城市的轮廓远远抛在身后，窗外的景致，也由平整的田畴渐渐换作了起伏的山影。

行程本是随心所欲的，故而遇见十门峡，全然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惊喜。那峡谷深处，据说有门十道，名目也起得古拙而雄奇：剑门、虎门、龙门、狮门……我们只拣了近处的几处略略探看。那剑门峡，最是慑人。人说蜀道剑门关险，我看此处，竟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壁的巨岩仿佛被天神持巨斧劈开，陡直地刺向云端，只留下一线窄窄的天光，漏下些微明晦。谷中幽深，风过处，带着森然的凉意，仿佛能听见千百年前的金戈之声。

据说当年朱元璋麾下大将胡大海，便曾借此天险布兵，那嶙峋的怪石背后，恍惚间似有旌旗闪动，有兵戈的寒光。这般的雄险，原是亿万年流水不舍昼夜地切割，加之岁月风霜无情地剥蚀，才将这完整山体，雕琢成如今这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峻模样。

从十门峡出来，我们便去寻那“浙西天路”的起点，一个名叫浪广的村子。这地名颇有些意思，据说原名叫“浪岗”，因方言谐音写作“浪广”，便沿用其名至今，这村名朴质得也如同这村前的碑石。车子从这里开始，便真正告别了平缓，开始了盘曲向上的爬坡。山路如一条灰白的带子，被随意地抛掷在山体之间。窗外的景致也悄然变了颜色，夏日里那漫山遍野、不管不顾的绿，此刻已沉静下来，掺进了些些点点的黄，像是画师在绿釉上不经意地洒下了一捧金粉。

此行的顶点，原是太子尖。可到了山脚，才知如今登山也时兴预约，那步道的名额早已满了。正怅然若失间，守着路口的大爷，一位面容黝黑而慈和的老人，看了看我们满脸的渴望，只默不作声地侧身让开了一条缝，挥了挥手。我们如蒙大赦，道了谢，便一头扎进那登山的小径。

及至登顶，一阵风来，竟带着凛冽的寒意，更叫人惊讶的是，那背阴的松树底下，竟还窝着一撮撮未曾消融的残雪，在阳光下闪着碎银似的光。

立于山巅，俯瞰山路，那一条“天路”此刻方显出其全貌，它如一条纤细的游龙，紧紧地缠绕着苍翠又缀着黄斑的山体，百转千回，渺远而又真切。冷空气方过，天是那种毫无杂质的、纯净的靛蓝，衬得脚下绵延无尽的山峦轮廓格外分明，这雄浑与明净，竟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从太子尖下来，重返车上，便开始了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心情与上山时的紧张期待全然不同，变得轻快而愉悦。方向盘在手中也似乎活泛了许多，车轮轻快地滚过路面。路旁的红叶与黄叶，不再是静止的油画，而成了一帧帧闪过的电影胶片，斑斓的色彩在眼前流溢。山坳里的光线也玩着有趣的戏法，方才还在明媚的秋阳里，转一个弯，便沉入幽深的暗影里，明与暗的交替，让人生出一种穿越时光隧道的错觉。渐渐地，那逼仄的山林向后退去，视野豁然开朗，出现了零星的屋舍、整齐的田畦，我们便从自然的怀抱，又回到了人烟的边缘。

华浪线的终点，是一座横跨于峡谷之上的长桥——华光潭大桥。我们将车停在桥头，凭栏远眺。桥下是碧莹莹的深潭，静默无语。

对岸的山坡上，密密地簇拥着的，便是华光村了。白墙黛瓦的民居，错落有致地散落在秋色点染的山林之间，像是一盘精心布置的棋局，又像一首恬淡的田园诗，安详得叫人不敢高声，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从这里再往前，便算是进入安徽省绩溪县的境内了。

然而，接下来的路却生出些波折。我们未曾一段段地导航，只将终点设在了皖浙天路的终点坎头村。这一疏忽，竟让我们与那条名声在外的“皖浙天路”核心段失之交臂。导航将我们引入了一条偏僻的村道，路窄人稀，两旁是寂寂的田野和偶尔村舍，荒凉得让人心里发毛。更不曾想，在一个长长的上坡尽头，我们竟迎面撞上了一轮即将沉入山脊的夕阳。那光，毫无遮拦地、直剌剌地射来，刺得人眼前一片金芒，几乎无法视物。心中不免忐忑，紧握着方向盘，小心翼翼地前行，直到那轮红日完全隐没，天地被温柔的暮色笼罩，方才松了口气。到了坎头村发现没有合适的住宿地，便又乘着夜色赶往绩溪县城，及至看见绩溪县城温暖的灯火时，一种完成任务的巨大喜悦与安妥，才满满地充塞了心间。这一日的山川之险、道路之奇、色彩之绚，终是安然地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