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寿

大松

六载前正月，适表兄家为舅母祝寿。入门见“仁者寿”隶书屏幅，静悬粉壁。三字蚕头燕尾，筋骨内蕴，温润含光。余遂呼父母至——母怀抱二岁稚女，以此为景，留永恒之瞬。其时父容蔼蔼，母目纹细细，皆漾暖意。今观此泛黄旧照，乃悟“仁者寿”三字，实乃父母以毕生坚忍慈爱，于陇亩炊烟间默然书写之证。

吾母者，华夏亿万农妇中最寻常者，寻常几欲没于埃尘。其生也为土地所缚。往岁种瓜为业，天蒙蒙未曙，母即荷担先行，踏晶晶露珠往市；父迟半时辰，以车载瓜继之。余后常忆二人先后行路之状，宛苦瓜同根，相倚相砺。偶有龃龉，父倔不肯送，担遂落余肩。迨余任职购车，始得载母并其满担苦瓜，同行于颠簸土路。

记忆尤深者，乃寒冬旧事。每近岁杪，父母辄拉板车，载黝黝爆米花机，至县城桥头营生。父司炉，母坐小凳摇风箱，日复一日。腊月江风凛凛，乱其苍苍白发，火光映其黢黢面庞，摇箱之手皴皴如树根，宛然乐天笔下“两鬓苍苍十指黑”之劳者。其声呼呼，为千家送岁暮之甜，亦为余命注入初韧之质。

至若深宵，别有守望。家畜母猪，产仔恒在夜半。每值此际，母必彻夜守候，寒冬尤苦。常忆白炽灯下，母蹲圉中，翼翼接生湿漉幼崽，以干草徐徐拭之。待豚儿断奶，犹须夜半起身饲喂。不知彼时寂寂长夜，闻豚儿啾啾争食，母可曾悟生生之理乎？

及土地渐疏，母复为儿孙所系。余任职处，母助抚三稚。十余载间，余亲见岁月刻痕日深。往昔母常弓腰拭地，砖石光光可鉴；后此景渐稀，稍动即喘，若旧风箱力竭。犹记伯俞受笞而泣之典，然母从未笞余，反是余常因心躁，向母妄施厉色。每值此时，母惟缄口默然，若古井深深，尽纳吾之戾气。其包容如此，此乃母爱至朴至韧之质也。

其躯渐损，皆因经年劳碌。余大学时，国庆归省，室空无人——母因肾石入院。术取十余石，若取其半生所咽之苦。最近住院己亥岁，皆父在侧侍奉。今母心瓣已损，医言耄耋之年，不堪根治之术。此生命之器，虽部件渐衰，犹勉力运转。

父性刚烈，二人争讼一生。口角常剧，体弱之母每败辄泣。迨余成家，二人年高，虽肢体之争渐止，然口角冷战犹存。或因此故，父逝后，母之悲中无天崩地裂之绝望，多为惯于相争后、忽失“对手”之空落。

父母尚耕时，余等归省但需预通音讯。父辄购肴，待余午归，母已备盛馔。尤记炭火慢炖之五花肉，切块方正，煨至烂烂，香气氤氲。临行，囊橐必满贮青翠菜蔬。彼时未悟“父母在，家就在”之理，原来尽蕴此肉香蔬翠之间。

《说文》解“仁”字，从人从二，谓人相亲也。吾母平生未读圣贤，然以浸苦瓜汁之手、摇江风之臂、守牲育之专、承子怒之默、抚三代之心，将此“仁”字书得具体而温。其不言仁而仁在，不求寿而寿延。

仁者何故寿耶？盖非惟天赐，实因久忍无私，已拓生命之广韧。彼“仁者寿”书幅虽已不知所踪，然母亲大人，您本身即是至鲜活、至动人之真迹。愿此生命本真之仁厚光华，永护您缓步安行，迈向岁月深深温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