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奖之后的反思

田泮

国内招收书法专业的高校主要分为三大类，即以八大美院为主体的艺术院校、教育部及各省属的师范院校和985、211等综合性大学。

2022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印发《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管理办法》，将“美术与书法”列为一级学科，自2023年下半年启动招生的研究生培养按新版学科专业执行。

教育部在2023年发布了《学科专业改革实施方案》，部分高校对书法等传统人文社科专业进行了资源调整，重点支持人工智能、量子信息、新能源等战略新兴领域，淘汰不适应经济社会发展的专业。

最近，全国高校专业调整，力度最大的是综合性大学，尤其是985大学，典型的如复旦裁撤文科招生比例。2025年2月份山东大学书法学等10个专业撤销，5月份安徽师范大学宣布自2026年起暂停书法学专业本科招生，7月份河北大学艺术学院发布公告，从2026年起，艺术学专业（130100）将仅保留艺术理论研究方向，戏剧与影视研究、美术与书法研究两个方向拟停止招生。

985大学开设书法专业的学校不多，西安交大很早就开设书法专业了。北师大、华东师大也是985高校，在我们的分类中属于师范院校。师范院校一直比较重视学生的“三笔字”。

将“美术与书法”列为一级学科招生，受惠最大最深远的是艺术院校，从此，书法专业的地位在美院牢牢地确立了。浙江美术学院最早是潘天寿先生呼吁成立书法专业，最终在60年后实现。

书法学科未设置前，高校要开设书法专业，就要挂靠别的学科。高校书法家潘天寿、陆维钊、启功、欧阳中石、张海、尉天池、钟明善、蒋维崧、徐无闻影响深远。

书法学设置后，在高校要开设专业，本专业的科研成果、实用性、就业率考核最为重要。本专业老师的科研成果是学校奖罚的主要依据。目前各高校都在争取项目，尤其是国家自然社科重大项目，高校教师争发高水平期刊论文，尤其是CNS（《细胞》《自然》《科学》），这就决定了书法专业在综合性大学的尴尬地位。

当代科研或能力考核的依据基本有两类：项目制和奖赛制。

项目制主要包括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和国家艺术基金等资助的项目。

奖赛制主要为中国文联举办的国家级各类展览。

综合性大学的书法专业老师要同时面对项目制和奖赛制的考验。艺术院校对项目的考核要求标准要低很多，他们可以更多关注参赛获奖。

2022年学科专业目录调整中，书法学科由二级学科升级为艺术学门类下的“美术与书法”一级学科，标志着高等书法教育正式进入以一级学科为支撑的高质量、规范化发展新阶段。这一调整不仅提升了书法学科的独立学术地位，更推动其从“依附性学科”向“主体性学科”转型。

一方面是安徽师范大学、贵州民族大学、河北师范大学、山东大学等多所高校相继暂停或撤销书法学专业招生；另一方面，教育部官网先后公示2024年度新增书法学专业院校名单及2025年新增申报院校名单。

2025年4月，教育部发布《2024年度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备案和审批结果》，批准山东师范大学和武汉传媒学院增设书法学本科专业；自此，我国开设书法学专业的本科高校数量达到156所。

2025年8月，教育部官网发布《2025年度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申报材料公示》，增设人工智能教育等863个本科专业，其中新增石家庄铁道大学四方学院和南阳师范学院两所高校申报书法学本科专业，最终能否通过审批需待2026年初揭晓。

现在参与书法招生的高校共有156所，按每校招40人算，就有6000多人。

当年在北京师范大学执教的启功先生，不肯带教书法的博士生，并有灵魂一问：书法也有博士？

反思高校设立书法专业，其主要目的不外是为了开辟财源，广收学费。从这个意义上说，是高校需要书法生。

但高校的书法专业也是艰难地在夹缝中求生存，书法学专业毕业生就业率偏低也是不争的事实。于是，奖赛制的考验显得尤其重要。高校书法专业增加编制，一部分老师专攻项目，一部分老师参赛获奖，以这种方式就可以强化在学校的话语权了。

书法专业的大学毕业生走出校门之后，有人执起教鞭，在童蒙习字声中传递汉字筋骨；有人负笈远行，于学术的深海探寻书学真谛；也有人以笔墨为业，在商业与艺术的褶皱中坚守本心。参加书法展览和在书法大赛中获奖，获取或多或少的奖金，不啻是一种谋生的方式。

但是，当今的书法教学和人材培养以及从业者生存现象肯定不是潘天寿等先生所设想的那样。书法这一匹千里马皮肉皆无，只剩下了马的枯骨。

《战国策·燕策一》讲：燕昭王继位后决心振兴燕国，以重金购买千里马的骨头来展示求贤若渴的诚意。这一举动果然吸引了天下贤才，最终帮助燕国实现强盛。

李白《古风》云：“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剧辛和邹衍一般的人材来了还是没来，不知道，但中书协的李士杰来了。

投入巨资、力图打造中国书法民间新高地的企业家李士杰这次又斥资640万举办书法大赛，首次采用网络“直播评审”，相比以往的中国书协等主办的书法大赛区别是：新意多、争议也大。

据说大赛奖金极其丰厚，高达640万元。目前隶书、行书、草书、篆刻、楷书特等奖均已揭晓，篆书空缺。

有人对获奖作品提出批评：书法是中国文化的载体，书法不仅是一种独特的汉字艺术，还传承中国文化，既不能“以文害艺”，也不能“以艺害文”。书法学习者是文化人，搞文化的不能没文化。无论是圈内专业人士，还是圈外书法爱好者，都是靠文化吃饭的人，就必须扛得起文化的重量。此次按特等奖评审结果，张旭怀素投展，估计都是落选。

此公的批评颇为苛刻。大学都难以重视书法专业文化人材的培养了，甚至不惜大刀阔斧裁撤，比扔掉旧鞋旧衣帽的决心还要大，又怎能指责流入民间的书法人士呢？

“篆书特等奖空缺，体现了组委会宁缺毋滥的原则，不浪费一分钱。”特等奖伍拾万元的奖金无法送出，这是何等悲哀的事！千里马马骨无存，空剩下清风明月。

“行书特等奖七言联瑕疵，无疑是高水平作品，但是因其下联是三连平，不符合对联平仄的规则，为何还能首选特等奖？”所问甚好，因为不能以古人的要求而要求今人，能达到这个水平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古代书法家是先识其人而后知其能书，和战场上双方对阵，都是先问其姓名，虽然刀枪无眼，但是不斩无名之辈。现在，面对千人一面的书法，谁又能叫出这纸后一千人的姓名。

对联平仄之事，任凭他海空天高自我发挥。

“草书特等奖作品，很明显是当代书坛某草书名家的书风，且该名家是此次大赛的草书组评委，为何不能采取回避一堵悠悠众口？这样的特等奖是否能代表第一？是否经得起考验？”

这种论调批评楷书就对了。规规矩矩做人嘛，否则连瞎子也能嗅出纸上没有楷味。但草书的“草”真是草率的草，越乱七八糟越好。好在鬼神莫辨，真假难言。

楷书咱们就不批评了。田蕴章、田英章两位先生写了一辈子，可谓毁誉参半。蕴章先生讲座时，对前人评点为：“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后人论短长。”曾经指责他人不临帖的，自己至终却未能走出帖。临帖一生和童子临一年笔墨一般，岂不是让人更是痛悔莫及？有这些时间，干什么不好呢？

楷书四大家之后，千年以来，能称家的有多少人呢？即使石开先生大呼某先生超越了古人，他也不敢说超越了古人的楷书。

篆刻投稿量较少，仅有1013件作品。现在懂篆刻的人更少，观众直呼：“看不懂，所以没法喷，哈哈哈……”。

鲁迅《立论》全文如下：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今天天气，哈哈哈……”似乎是鲁迅先生很看重的一句话，不仅被他视为作古文的秘诀，还被他当成避免人们相见无话可说时的“万应灵药”。

现在的观众都变得聪明了，学会了鲁迅先生的表达方式。不得罪人，但也不刻意地讨人欢喜。

在书法市场的大浪淘沙中，高校和民间团体可能都会有迷失方向的困惑。因为都干了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一个要养出来，毕竟学生出了力、家长花了钱。还有一个要奖出来。毕竟有钱没地方花，花钱还要做给人看。

艺术的后院长了两棵树。一棵是书法之树，另一棵也是书法之树。树相仿，名不同。一棵呼作“名”，一棵呼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