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的潮声

冰星

文/龙君

巷口的桂花又开了。细碎的金黄花缀满枝头，在南方初冬微寒的风里轻轻摇曳，风卷着清甜的香气掠过脸颊，带着几分凉意却格外清冽。我站在树下，任由花瓣落满肩头，衣衫上很快沾了薄薄一层金粉，连呼吸都浸着桂香。这熟悉的气息，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打开了记忆的匣子，那些沉淀在时光里的片段，便顺着花香缓缓流淌出来。

那年南方某城市里初冬的相遇，至今想起依然清晰如昨。

单车转过街角，微寒的风正卷着桂花瓣四处飘散，一个不小心，撞翻了姑娘手中的纸袋。黄澄澄的橘子滚了一地，在初冬稀薄的阳光下打着滚儿，泛着暖融融的光。我慌忙停车道歉，她却蹲下身，发梢在微凉的风里轻晃。"没事，慢慢捡。"她抬起头，眼睛弯成月牙，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桂花瓣，那抹笑意像冬日里的小暖阳，一下子驱散了风里的寒意和我的窘迫。

指尖在捡橘子时不经意相触，仿佛有细小的电流穿过，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微凉。后来我成了书店的常客，只为多看她一眼——看她踮脚取书时纤细的手腕，听她念书时轻柔的声音，连书店里的空气都似乎飘着淡淡的桂香，混着纸张的油墨味，格外安心。

我们渐渐熟络起来。每天清晨，巷口的早餐铺总是热气腾腾，蒸笼里的白气混着桂花香，在微寒的晨雾里袅袅升起。她总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薄针织衫，手里拎着两个油纸包，见到我就笑着招手："快来，刚出锅的肉包，还热乎着呢，趁热吃能暖身子。"连老板都打趣："小年轻，天天凑一块儿吃早餐，是不是在处对象啊？"她的耳根悄悄泛红，低头抿着温热的豆浆，手指不自觉地绕着杯沿打转，雾气在她鼻尖凝成细小的水珠。

最难忘的是那个雨天。南方的冬雨来得猝不及防，细密的雨丝织成灰白的帘幕，打在桂树叶上沙沙作响，寒意顺着裤脚往上钻。我站在单位门口望着雨帘发愁，哈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冷空气中。就在这时，一把蓝色的伞从巷口飘来，伞下是她清瘦的身影，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猜你没带伞，就过来等你。"她把伞往我这边倾了倾，自己的肩头很快淋湿了一片，冷得轻轻瑟缩了一下。雨点敲打着伞面，"哒哒哒"的，像在演奏一首温柔的小曲。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让这份温暖多停留片刻，连雨丝里都似乎掺了几分桂香的清甜。

那段日子，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分享着各自的生活。她说起书店里常来的小朋友，总带着糖来换她收集的桂花瓣；说起爱读报的老爷爷，会帮她把落在报纸上的花瓣轻轻拾起。我则倾诉工作的烦恼，生活的压力，说着说着就觉得心头发沉。她总是安静地听着，等我说完，才轻轻拍拍我的手背，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没关系，慢慢来，你已经很棒了。"她的话语，如桂花般清甜，驱散了初冬的寒意，抚慰着我疲惫的心。

直到那个黄昏，初冬晴天西边淡金色的晚霞，带着淡淡的凉意，将巷口的桂树染成一片金黄。风卷着桂花瓣簌簌落下，铺满她的肩头，带着几分萧瑟。她红着眼睛找到我时，鼻尖冻得微红，"我要回老家了。"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眶泛红，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泪光，像沾了晨露的桂花瓣，脆弱得让人不忍触碰。我望着她，那些想问的归期、想说的挽留，全都堵在喉咙里，化作沉甸甸的沉默——我知道，她父母年迈需要照料，这份孝心比什么都重。

良久，我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指尖触到她单薄的针织衫，只觉得一片冰凉："好，那你路上小心，老家冷，多穿点衣服。"她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弯腰抓了一把落在脚边的桂花瓣，紧紧攥在手心，指节泛白，花瓣的金黄在暮色里格外刺眼。

送别那天，车站人声鼎沸，初冬的寒风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来，带着远处桂花的残香。她站在检票口，忽然转过身，快步向我走来，然后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了我一下。那拥抱带着用尽全身力气的不舍，下巴抵在我的肩头，气息里的桂花香混着抑制不住的哽咽，漫进我的衣领，带着微凉的温度。"照顾好自己，冬天记得多喝热水。"她的声音闷闷的，刚说完便松开手，转身快步走进检票口，没有再回头。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在人群中渐渐缩小，直到被涌动的人潮吞没。风卷着细碎的桂花瓣飘过来，落在我的脸上，带着淡淡的苦涩和初冬的寒意，像极了她转身时，我眼角不自觉滑落的泪水，冰凉地划过脸颊。手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拥抱的温度，可身边的喧嚣与空旷，却瞬间将我裹挟，心里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空得发疼，连寒风都似乎能直接吹进心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学会了与这份空缺和平共处。开始尝试加糖的豆浆，暖融融的甜味能驱散清晨的寒意；开始记得随身带伞，再也不会被突如其来的冬雨困住；开始在北京城里扎根，只是北方的冬天没有桂花，少了几分熟悉的香气。只是每到桂花盛开的季节，心里总会轻轻泛起熟悉的潮汐，那些温暖的片段便会在脑海中浮现。今年的桂花依旧开得繁盛，我在新住处的楼下竟发现了一株耐寒品种且特别养护的老桂树，花瓣簌簌落在肩头，触感和当年巷口的别无二致，清甜的香气混着北方初冬的干冷，格外动人。目光所及处，恍惚间竟看见她站在树影里，正低头把一朵朵完整的桂花瓣夹进书页，阳光透过花瓣的纹路，在她发顶织就一层细碎的金光——那是我们从前一起在书店消磨的午后，她总爱收集落在窗台上的桂花瓣，说要做一本"桂花书签集"，冷了就搓搓手，呵出的白气落在花瓣上，很快凝成水珠。

昨夜梦里，又回到了那条雨巷。桂花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她撑着蓝伞走来，裤脚沾着泥点，围巾上落着几片桂花，笑容清澈如初，眉眼间还带着初冬的微凉。醒来时，窗外的桂花正开得热闹，仿佛这些年时光从未流逝，连风里的香气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题  后  记

　　合上书页，窗外的桂花正落得纷纷扬扬。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温柔——伞下倾斜的弧度、早餐铺蒸腾的白气、扉页上渐淡的墨痕，都化作了生命的年轮，在每一个相似的初冬悄然生长。

人生如四季轮回的桂树，总有人在花开花落间路过。有人如春风拂过枝头，留下片刻芬芳；有人如细雨浸润根系，滋养过漫长岁月。无论相伴一程还是半途，那些恰到好处的相遇，都让平凡的时光有了值得珍藏的温度。

潮声渐远，余香犹在。原来最深沉的怀念，不是声声呼唤，而是将过往妥善安放——如这夹在书页间的桂花，在往后的每一个初冬里，依然会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