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藏

周杰祥

不知何时，北边的风就悄悄地来了。初时只觉得空气里添了几分清洌，像有支看不见的笔，在天地间轻轻描了几道淡墨。树梢微微颤动，那声音细碎得很，若不细听，几乎要错过。可这风是个执拗的画师，一笔一笔，渐渐就浓重起来。先前的轻语变作长啸，穿过空寂的巷弄，卷起地上的落叶，让它们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打着旋儿，像极了迷途的蝶。

天空也换了神色。夏日的明净，秋日的高爽，都悄悄地收起来了。这会儿的天，像一块用久了的青布，洗得发了白，又染了些许墨痕。云絮低低地压着，却又不肯痛快地落雪，只是这般沉沉地悬着，让人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偶尔有几缕光，从云的缝隙里漏下来，也是怯生生的，刚触着屋脊，就被风搅散了。

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偶尔走过一两个，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半张脸，脚步匆匆的，像是要赶着去什么地方取暖。他们的眉宇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睛里，还留着些忙碌的影子。店铺里的灯光，黄黄的，暖暖的，隔着雾气朦胧的玻璃望进去，恍如另一个世界。只是那光映在空着的座椅上，平添了几分寥落。

这时候，我最爱守在窗前，捧一杯热茶，看外面的世界。茶气袅袅地上升，在玻璃上凝成薄薄的水雾，外面的景致便朦胧起来，像是隔着一层纱。风还在窗外徘徊，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像极了光阴里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

望着望着，我的思绪便飘得远了。想起春日里，这街上何等热闹！梧桐才抽出嫩黄的芽儿，在微风里颤巍巍的，像初生婴儿的手掌。夏日更不必说，浓荫如盖，蝉声如织，连空气里都浮着栀子花的甜香。秋日最好，满树的叶子都黄了，金灿灿的，在夕阳里闪着光，风一过，便簌簌地落，铺了满地锦绣。

可如今，这些都成了过往。枝头早已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些瘦硬的枝条，在风里微微地抖着。那些曾经碧绿过的、金黄过的叶子，现在都静静地躺在地上，有的卷着边儿，有的带着斑，像是写满了故事的信笺。风来时，它们便不安分地翻动起来，沙沙地响，像是在诉说什么，又像是在告别什么。忽然想起《淮南子》中的智慧：“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这凋零，何尝不是另一种开始？

这景象，叫人不由得想起许多事来。世间万物，大约都是这般有荣有枯的。你看那远处的工地，去年这个时候，还热闹得很呢。塔吊转动，工人们忙碌地穿梭，敲打的声响从早响到晚。如今却静悄悄的，只有那些未完工的轮廓，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做着长长的梦。工地旁的仓库里，生产好的瓷砖一摞摞堆到天花板，在昏暗中泛着冷光；新出厂的家具挤满库房，漆色崭新却无人问津。这一季的寒冬，冻僵的何止是土地——建筑业的凋零如涟漪扩散，下游工厂的机器渐次停歇，工人们的工具在墙角蒙尘，连带着中产阶级的房产梦也在寒风中褪色、贬值。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冬日的肃杀里，或许正孕育着新的生机。

其实何止是它们呢？人生路上，谁没有过自己的春天？谁没有过枝繁叶茂的时光？可岁月流转，四季更迭，繁华过后，总要有几分清寂。这倒不是坏事——你看那落叶，虽然离开了枝头，却化作了泥土，默默地滋养着树根。待来年春天，新芽萌发时，那里面，不也有它们的一份力量吗？雪莱在《西风颂》中写道：“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期盼，就藏在这寂静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远处的楼房里，零零星星地亮起了灯。那灯光，一点两点，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温暖。风似乎也小了些，不再那样急切地叩打着窗棂。偶尔有晚归的人走过，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传出老远，老远。

我站起身，活动活动有些发麻的腿脚。茶已经凉了，杯底沉着几片舒展开的茶叶，静静地，像是在休息。窗外，最后一抹天光正在消逝，夜色像墨滴在水里，慢慢地漾开。

忽然想起一句古话：“冬者，岁之余也。”意思是说，冬天是一年里多出来的时光。想想也是，若不是万物凋零，天地空旷，我们哪得这样清静的时辰，来想想过去，想想将来？那些在春夏秋三季里忙碌着的事，此刻都可以暂且放下，让心也歇一歇。这正应了杜甫那句“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的深意。

风又起了，这次却温柔了许多，像是母亲哄孩子入睡时的催眠曲。我仿佛听见，在那风声里，夹杂着极细极细的声响——那是种子在泥土里翻身的声音，是芽苞在枝头做梦的声音。是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荀子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冬日的沉淀，不正是为了来年的勃发吗？

只是我们常常太心急，总盼着天天都是花开的日子。却不知，没有冬天的沉淀，哪来春天的生机？没有此刻的休憩，哪来明天的前行？这凋零，这寂静，原来都是生命必经的过程，是岁月赐予我们的，另一种馈赠。

夜更深了。我轻轻拉上窗帘，把冬夜关在外面，却把这一份宁静，留在了心里。这宁静里，有往事的余温，有未来的期许，更有当下这一刻的安然。冬藏，藏的不仅是万物，更是希望。待春晖再现时，这一切的等待，都会化作生命里最动人的篇章。

21/11/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