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漫想

步月

冬日漫想

王济光

时令已近小雪，山城却意外地铺满了大片大片的阳光。走在正午的步道上，恍惚间竟觉得是误入了某个被春天遗忘的角落。节气与天气的这场错位，像极了一场温柔的玩笑，让人在时序的罅隙里，生出几分恍惚的喜悦。

这样的日子，午间散步是断不可少的。这习惯，我已持了多年。仿佛一天之中，只有这一段被阳光浸泡的时光，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三五同事相伴，不急不缓地走着，话头也是散漫的，如这冬阳一般，没有目的，只有温度。久坐的疲乏，像一块被拧干的旧布，在这漫步与闲谈中，被一点点地舒展开来，晾晒得蓬松而温暖。这时的阳光，确乎是情人般的，它不以盛夏的炽烈逼人，只用那暖融融的柔荑，轻轻地吻在你的面颊上，抚在你的脊背上，最后，那一点甜，便悄悄地落进了心窝里，化开了。

广场上，各式车辆静静地泊着。公家的巴士与私人的座驾，此刻并排依偎，倒像卸下了身份的甲胄，一同沉浸于大自然最公允的恩宠里，不分彼此。空气里，浮着一层薄薄的、微微刺鼻的青烟，说不清是山城特有的晨雾尚未散尽，还是现代生活吐出的工业气息。这氤氲，让眼前的景物都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轮廓柔和了，色彩淡化了，行走其间，人也便有些飘飘然的，像是走进了一个半透明的梦里，脚下的现实，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切了。

目光转向马路，又是另一番光景。方才的静谧被瞬间打破，车流如一道金属与速度汇成的河水，急急地向前奔涌。它们那样匆忙，仿佛是要拼尽全力攫住这当下流逝的分秒，去奔赴一个遥远的、闪着光的梦。我常常无端地猜想，那方方正正的公交车厢里，该是怎样一个小小的、流动的人间。他们同乘一车，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然而每人心中所念，眼中所望，怕是千差万别。有人只坐三两站，去赴一个短暂的约会；有人要穿过半座城，为一家老小的生计忙碌奔波。到站了，便有人下去，空出的位置立刻被新的人填补；也有人中途转乘，汇入另一条未知的河流。所谓“公务”，其间的分量与甘苦，怕也只有各人自知了。至于那些私家车里的身影，更是熙熙攘攘，为利而来，为生计而往，每一扇车窗之后，都藏着一个家庭的悲喜，一段人生的航程。

对面的商圈，比起夏秋时节，显然是清淡了不少。这冷清，想来不能全然归咎于天气的冷暖。或许，是人们心里的天气变了。囊中的羞涩，是一种难言的拘束；生活的重担，压得人失了闲逛的兴致；又或者，只是一种弥漫开的、无端的情绪，让许多人宁愿蜷缩在自己的壳里。经济的潮水涨落，最终总会如实地映照在这些最寻常的街景之中。

马路两旁，排列着高大的黄桷树，在这冬日里，依旧固执地披着一身浓绿。只是那枝叶，在微风中显得异常沉静，竟激不起一丝摇曳的涟漪。想来，是只有地气在底下暗暗地烘托着，却少了天上那股强劲的风来搅动。这天地间气息的流通不畅，便让这满树的绿，凝成了一幅静默的油画，失了生机盎然的动感。

再望远些，丝丝的闲云，懵懂无知地遮住了蓝天里的半边暖阳，而那些平日里棱角分明、直插云霄的高楼，此刻也都氤氲在那一片青灰色的雾霭里了。那雾是虚妄的，在光线里不安分地晃动着，使得那片钢筋水泥的森林，看起来竟像传说里的海市蜃楼，壮丽，却透着一种不牢靠的浮华。这景象似乎是在昭示着什么——尘世间的许多繁华与执念，或许都如这雾中楼阁，远远望着，觉得宏伟辉煌，非要走到近前，亲手触摸到那冰冷的墙体，感受到那真实的人间烟火，才不至于被自己的想象所欺骗，到头来，空忙一场，却不知归处。

这究竟是冬日么？这真是我所熟悉的山城的冬日么？我独自站在这暖阳与寒意的交界处，看着这真实与虚幻交织的街景，心里头，竟缓缓地漫上了一层无边的疑惑来。这疑惑，不像潮水，来时汹涌，去时也快；它更像那远处弥漫的薄雾，无声无息地渗透过来，笼罩了四面八方，一时半会儿，怕是散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