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札记：八秩风尘的生命絮语

福建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老，从不是生命舞台上仓促的谢幕，而是生命在岁月长卷末端，悠然落定的题跋——是鬓角银丝里，藏着的岁月私语；是眼角纹路间，叠着百转的故事褶皱；是蹒跚登梯时，楼梯上轻缓的足音；是指尖抚过旧照的刹那，心尖微微的震颤。

那些中年熬过夜的焦灼、暮年浸过雨的怅惘，终在褶皱里凝成温润的琥珀，每一道纹路都裹着细碎的光，在时光里轻轻漾开璀璨。

我曾以怅惘的笔触描写暮年，字句间缠满对“时间小偷”的嗔怪。直到额角刻下第八十个年轮，倏然彻悟:那些对光阴的不甘，原是生命给每个阶段的独特注脚，跋涉的勋章。它们从不是妥协的印记，是时光馈赠的成长刻度。

晨雾漫过窗棂，我沏一壶红茶。看茶叶在沸水中舒展，如往事在记忆里次第铺陈——每一次对岁月的叩问，都酿成往后回甘的陈韵。

这是向暮年跋涉者的心境，我终难将这份沉淀的厚重全然诉于笔端。就像老茶客品茗，千般滋味缠在舌尖，却终难用语言道尽那穿越时光的醇厚绵长。

　　曾在中年渡口徘徊，怕“一无所有”的窘迫缠上“力不从心”的迷茫。而今回眸八十年朝暮，每段历程都嵌着时光履痕——当年执着的碎银、怨怼的庸常，早化作孙辈绕膝的笑，棋盘落子的脆响，在岁月回甘里熠熠生光。

　　老了，是场不得不奔赴的旅程——纵有万般眷恋，也需从容启程；纵有千般不甘，也需含笑拥抱。

一路走来，额间又多了几道被岁月暈染的褶皱，深夜里辗转反侧的漫长，远胜倒头就睡的酣甜。总盼着一睁眼能跌回曾经无忧无虑的童年，可多少故事难再续，多少人一句“回头见”便真的散落人海。我早知晓生命终会驰向暮年，却未曾备好与青春的别礼。

三毛曾言:“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只能认真老去。”初入暮年时，焦灼如藤蔓疯长。总在夜中转醒叩问：数十载光阴，我攥住了什么，又失落了什么？我很想抓住时间，很想把错过的机会紧紧握牢，可是人生哪有回头路？答案缥缈如烟，或许不管我如何走，如何选择，都会有遗憾。我不再深究——或许生命的真意，本就藏在“不深究”的释然里。

　　我曾盲目地追逐过一些镜花水月的幻影，叹生活夠不着的模样，怨命运偏薄，更难认下拼尽全力却仅能维系生计的平凡——日子像被风揉皱的纸，潦草又不甘。

时光一掰就碎，转瞬巳是古稀。原以为岁月长着呢，回头才见，我们这些四零五零后，早站在了人生的秋景。风过处都是沧桑，人生从无坦途，也常劝慰自己不必耿耿于怀过往得失，却也确然身处人生最豁达的阶段——身已暮年，眼还亮着；力有不逮，志犹未减。正如友人所言，天地依旧辽阔壮丽，心间永存昔日热忱，那些平凡的挣扎与不甘，终在暮年的从容里，酿成了生命的甘醴。

　　年轻时总嫌光阴流转过慢，追着理想、事业、成就一路疾行，把自己活成上紧弦的陀螺。常在深夜喟叹“来不及肆意青春”，可如今坐在阳台摇椅里，看枝头的麻雀嬉闹，才懂“从容老去”有多真切：是清晨与老伴沿滨江步道缓行；是午后泡一杯绿茶，笨手学智能手机——那“追时代”的笨拙努力，早成了暮年的调味剂；是翻阅泛黄的旧书，任阳光在书页上烙上光斑，把往事读成隽永的篇章；是傍晚与老伴漫步于老街深巷，蹒跚的脚步边走边谈，皱纹里漾着满足，原本生活的温柔，从不会因年岁渐长而吝啬。

　　人们总说“时光催人老”，可我觉时光待我们不薄——它让青春有冲劲，中年沉淀厚重，暮年收获通透。

曾有人说“人生是与自己和解的过程”，于我而言，和解早不是课题，而是像呼吸般自然的本能——和渐老的躯体和解，和迟缓的动作和解，和偶尔的迷糊和解，甚至和那些年轻时耿耿于怀的遗憾，也早与岁月握手言和。

我懂有人仍在畏惧：怕跟不上时代的节奏，怕失去自主生活的能力，怕成为子女的牵绊……但请相信我:当真正步入暮年便会明白：“老”从不是仓皇退场，而是从容的谢幕，该以淡然之心，坦然相迎。

恰似深秋的菊，绚烂过一整个春夏，即便凋零，也依然在寒风里舒展着优雅。

　　为生活奔波时，为家庭忙得平淡如常，唯有层层牵挂攥着不敢松懈。近了暮年，生活才换了模样：从前愁绪万千，如今只剩对身体的担忧，再无其他愁绪；从前惧于未来变数，如今只剩对时光的眷恋。

终是到了“往事如尘、世味成诗”的暮年光景，再贪不得逾距的欲求，也不能再盲目追与心境不匹配的状态。时间从不让人重来，却让人看清本质——选择最适配的方式与生活共舞，在喜欢的状态里活成本真的自己。

　　所以，别再为“老”迷茫了。去认真对待每一个当下：年轻人敢想敢做，中年时扛起责任也别丢了情怀，暮年时便只管悦纳岁月的赠礼。因为我在这儿，我在时光的彼岸等你们，等你们来赴这场名为“暮年”的约——到时我们一起赏花，一起望月，一起笑谈那些“老”的庸人自扰，把晚年过成一首从容的诗。

　　这世间，没有时光被浪费，亦没有年纪该被轻视。我们终将老，终将在时光的经纬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宁静港湾——那便是生命最好的归途。

季羡林说:“无论生命哪一个阶段，都应热爱它，履行其使命。”人生本是一场与世界和解的旅程。此生唯此一次，理应活得自在豁达:做好该做的事，余下交予时光。所谓旅程，不过是释怀再释怀，待心灵澄澈通透，一切自会圆满。

　　写给八十岁的自己，也写给终将抵达此处的心灵:别怕老，认真活过每段时光，八十岁的风会替你藏好所有的记忆，然后轻语：这一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