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中觉·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尘中觉·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地铁的窗玻璃蒙着一层薄雾，映出无数张模糊而相似的脸。没有交谈，只有车轮与轨道摩擦的单调轰鸣。人们低头盯着掌心那方小小光亮，如虔诚的信徒，彼此之间却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我忽然觉得，这挤挤挨挨的车厢里，或许不全是“人”，更像一群倦极的伶人，刚从名为“日常”的戏台上踱下来，油彩未卸，眉目间还挂着未散场的疲惫。

那些肺腑之言，便悄悄沉了底。曾以为真心是稀世珍宝，定要捧予人看；后来才懂，人人都有自己的戏文，各有各的悲欢场次，不必强入他人的剧情。你的慷慨陈词，不过是他人耳中一段模糊的唱腔。戏至中场，终于明白不必迎合他人的剧本，便将悲喜敛入眼底——荣光不必示人，创口无须展览。朋友圈里的锦绣文章，看看就好，如同隔橱窗赏华服，知晓针脚背后，自有不便示人的褶皱。

人说世间温热，大抵只在父母怀中那一隅。起初倔强不信，直到无数杯盏交错的暖意下，触到那抹不去的利益底色。眼睛清明后，脚步自稳——不再执拗于从深渊打捞“真爱”的月影，转而看清岸边礁石的真形。这份血脉相传的纯粹温热，恰是我在利益场中守得住底线的锚点。金钱往来成了最笨重的枷锁，能免则免。日子是过给自己的里子，不是绣给外人看的面子。摩挲着旧信上晕开的墨痕——那是少年时未寄出的告白，字里行间的炽热曾让自己辗转难眠，攥紧多年的执念，竟在指尖摩挲旧信的触感中悄悄松了，与悔憾昨日和解，不空耗心神恐惧未知明日，只将今日这盏粗茶，喝出本真的清润。

逆旅途中，总需舟中镇石。储蓄便是这般——明知终会流转如溪，这份沉甸甸的底气，却让漂泊的扁舟有了着落。喧嚣言辞轻于步履，向外攀援逊于深耕。心里渐渐划出一道界河，不容人轻易渡过，也不再费力摆渡他人。这份疏离，原是守心的分寸。记着：窘迫时，无用的脸面不妨暂搁；宽裕时，倒要妥帖赠予旁人。这份收放的尺度，便是生活的筋骨。

自持从非画地为牢，反是与人相交的底气。靠得太近，谁都难免露出“非人”的棱角，徒增失望。不如入帘赏花却不攀折，朦胧处藏着不戳破的体谅；杯盏交错中守得住底线，人情往来中辨得清分寸。地铁摇晃间，看窗外掠过的霓虹，倒像戏台上浮动的光影，省下琢磨人的工夫，全用在打磨自己这块顽石上——是临帖时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是煮茶时等待水汽氤氲的沉静，是邻座老人收起手机时，指腹摩挲屏幕的纹路与我笔痕暗合的瞬间顿悟：原来坚守本真，从不是与世隔绝，而是与同频者自然共鸣。世间诸般游戏，总在拨弄人性丝弦。识得谱子后，偶尔逆调而行，自能跳出棋局，做个看棋人。

欲望是盏乱眼的走马灯，掐灭灯芯，方能攒力磨利谋生的锋。人生譬如溯流，流变永恒，唯可依恃的，是自身不断生长的力量。而这一切的起点，是先真切看清自己，接纳平凡底色上的光与影。累时搁笔听风，闲时临窗观云，自持时仍愿为迷路者指个方向，清醒时仍会为街角流浪猫添一把温粮，这份不勉强的松弛，原是自爱本相。一辈子终是一场亲历，尽兴体味过程便好，至于结局，不妨视作远山薄岚，或有或无，不失行路之本。

于是学着远离那些气场沉坠的漩涡。并非避世，而是人潮中守得住心，深知灯火尚微，经不起大风。看透从非心肠铁石，而是为了更温存地对待这仅有一次的生命。如同读懂地图上晦涩的符号，再往前走，脚步自会踏实。将耗损心神的人与事，静静拂落，如拂去衣上尘埃。心中不再对人筑起华楼，也免了楼塌时的轰响。这份深刻的轻松，原是人生海海，能稳稳托住自己的，终究是名为“自我”的扁舟。

昔日咽下的苦涩，是轻信后的碰壁时攥紧的拳头，是倾诉后的沉默里打转的泪光，是跌倒后独自爬起时蹭破掌心的结痂。那些苦涩未被辜负，如今回味，竟成了滋养根系的养分。每看透一重，心壁苔痕织就柔润铠甲，每一道纹路，都是岁月沉淀的温韧。往后风雨依旧，只是寒意的锋芒已钝。

地铁到站，门开，含尘的风涌来。我随人流走下，外面是熟悉的灰濛天色。心里曾经紧绷的弦，被市声悄然抚松。指尖捻起衣角一粒尘埃，随风扬去，心头积郁竟也如烟云般散了。不再揣摩谁的眉高眼低，这短暂一生，总要为自己痛快活一遭。

所谓看透，便是悟了：万千纷扰，不过“如此”二字。心下澄明，便得安宁。人生至味，原在这静中有车厢人流的徐行，尘中有煮茶水汽的轻腾，入俗而不流俗的通透里。

读懂人性这本无字书，便不再执着扮演他人期待的角色。雾散尘清，我卸去迎合的油彩，以本真步入灯火参差的人间——原来清明从不在远方，就在车厢人流的徐行里，粗茶的清润里，临帖的沉静里，邻座老人指腹的纹路里，融在烟火温软的每一寸呼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