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奶奶

青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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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自拍

奶奶吃力地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却很坚定地吩咐她的儿媳妇（就是我的母亲）：“给我穿衣服吧，我该上路了。”母亲姨婆几个一边哭一边给奶奶穿寿衣，那是奶奶几年前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她的女红讲究，平素断不会让他人代劳。母亲记得很清楚，衣服穿好了，奶奶还很细致地摩挲摩挲，生怕有一丝褶皱。

这是奶奶离开这个世界时，留给我们最后的一个片断。时隔几年，母亲讲起，仍唏嘘不已。

奶奶逝去后，我一直拒绝回忆，甚至拒绝去拜祭她。亲戚们都指责我不孝，乡里的老人甚至搬出“孙女是狗，吃了就走”的俗语，但我依旧充耳不闻。

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巨大痛苦。我常常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我的奶奶。轻挪她的小脚，在堂下穿梭。我甚至听见，她轻柔地呼唤我的乳名，一如儿时。醒来时，旧日的时光穿透岁月的距离，我清晰地看见，我坐在奶奶家贴着剪纸的窗口。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奶奶就是我的妈妈，而小镇里那个陌生的空旷的大房子，是父母的。我的大伯母为人刻薄，对于我的到来，十分嫌恶。爷爷不在家时，时常因为些许小事指桑骂槐。奶奶从不计较。每到年关，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袜，我和堂姐必定一人一套。尽管，大伯母并不领情。甚至，将衣袜丢在门外。奶奶总说：“她还小，年龄大了就好了。”

奶奶自幼父母双亡，是姑姑和叔叔将她拉扯大的。虽说他们对她视如己出，可毕竟寄人篱下。奶奶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奶奶自幼便被裹了脚，而后，针线女红。后来嫁给爷爷，那是一个大家族。威严的公公刁蛮的婆婆，几个个性迥异的小姑，还有，妯娌之间的明争暗斗。这样的一个家庭，奶奶的日子是艰难的。或许是特殊的经历，让奶奶多了一份忍耐力，她很知足，毕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只是，待我长大，和奶奶看《红楼梦》。每每看到多愁善感的黛玉，奶奶总会潸然泪下，甚至，不能自已地老泪纵横。年少时，我不懂。以为善良的奶奶不过是看戏太过投入吧。及至成年，我才明白：她心里原本也有深刻的伤痛，那是任何的情分都无法弥补的父慈母爱！

没读过书的奶奶却有着很多人没有的智慧与才能，她的手极巧——剪纸、作面人，裁剪衣服，每一样都让人称奇！她年过半百，开始学绣花。街坊邻居个个争着要拜她为师。虽然常年住在偏僻的乡下，并不见多识广。但奶奶却是优雅而得体的。她见过许多大人物，比如父亲身居高位的上司。我惊讶地发现，奶奶那样的淡定自若，又是那样的睿智从容。

在给伯伯家看孩子的那几年，奶奶与邻居们相处甚睦。谁家有了为难事，总会去找她求助；谁家有了矛盾是非，也会搬出她来调解。每一次，奶奶都很热情地招呼。而每一次，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

奶奶的厨艺也颇受人推崇，那几年，每到周末我去伯伯家探望奶奶，厨房里都挤满了学艺的年龄不等的主妇们。奶奶回乡时，送别的人抹着眼泪恋恋不舍，就连平素极少与人来往、性情古怪的隔壁大婶也硬是塞给奶奶100元钱。

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经常咳嗽、胃痛。有时，连一小碗饭都吃不下。或许，因为自己身体的缘故，她早早就为自己做好了上路的衣服，她是个很怕麻烦别人的人。奶奶的这种秉性一直延续到她离世。在她病重的时候，怕影响陪护她的女儿们休息，夜里咳嗽时总蒙着被子；解手更不让人伺候，尽管每一回，她都很吃力，仍不肯让我上前。奶奶病重时，我的儿子尚幼，她担心我，始终不肯让人通知我。直到病危时，回乡探视的母亲才瞒着奶奶通知了我。

奶奶直到走，仍是体面而优雅的，她衣着整洁，面容安详。我的小堂弟说，他听见天空传来一阵悠扬的鼓乐声。有人说，我的奶奶原是天上的仙子，她回家了！我原本对这种“缺乏科学性”的说法嗤之以鼻，但因了奶奶，我对此深信不疑。在那个我所不知的世界，奶奶或许会与她的双亲团圆，弥补她今生的缺憾——在父母温情的呵护下，奶奶会是幸福的吧。

奶奶走了已近五年了，我却感觉她与我从未稍离。我一直渴望做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体面而有尊严地，活着！